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退回門內,感覺像遭了伏擊。她四歲那年父親出門,也是看到一條橫幅,趕緊退回家門的。那是相反的總動員,動員人們起來打倒身爲右傾分子的父親。他只是睡一夜覺的工夫,人們全動員起來,聯合起來,將他打倒了:他好端端地睡覺做夢,人們在外面拉出標語用“右傾”二字伏擊了他。小嫚跟父親一樣,輕輕把窗打開一條縫兒,想看看“伏擊”她的橫幅標語是不是還在那兒,是不是自己剛纔看花了眼。確實在那兒,大紅底子,金黃大字。她關上窗,真的,她好端端地睡覺,也是讓人伏擊了。榮譽不能伏擊一個人嗎?她在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怎麼出門?早班正等着她去上呢,可是見了人該說什麼,該拿出什麼姿態和神態?一個被衆人“學習”的人該是什麼樣子?
十分鐘後,正在掃院子和跑操的年輕護理員們看見的何護士,跟昨天是不一樣的:黑色半高跟皮鞋,白底帶天藍點點的襯衫,藍色軍服裙剛達到膝蓋上。頭髮最精彩,在腦後堆了一個豐厚的大發髻,把後腦勺和脖子的線條拉長了,山溝裏的人用他們的褒義詞形容這頭髮:洋氣。門口的橫幅大標語把小嫚嚇回去之後,她用於抵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裝扮起來。標語上的何小嫚似乎不是她,跟報紙上的大照片中那個“天使”一樣,是另一個人,她的一番裝扮,似乎在往那個人靠攏。她花了十多分鐘收拾她的頭髮,那曾經被弟弟揪被叫作“屎橛子”的粗黑頭髮;她把那一堆濃厚得曾令我們質疑的頭髮在腦後盤起,又在臉上擦一層極薄的粉,再把嘴脣點上一層誰也察覺不出的顏色,然後她瞪着臉盆架上的小鏡子,看裏面的面孔是不是像那另一個人,是不是跟報紙上的照片靠近了些。接下去是選擇服裝:她一共兩件便衣襯衫,一件純白色,一件帶藍點兒。帶藍點兒那件是跟丈夫結婚時買的,結婚合影裏她穿的就是它。結婚合影裏的她也不像她,像天下所有爲嫁人而嫁人的新娘,一生過到頭才發現,就在結婚照上鮮亮過幸福過。她的半高跟丁字形黑皮鞋也是結婚照的行頭,穿上它們她就一米六〇了,總不能讓向你學習的人失望。報紙照片上的“天使”何小嫚雖是坐着,但兩條腿擺成了舞姿,顯得十分修長,於是整個人看上去就高挑許多,起碼一米六五,雖不及郝淑雯,但至少跟林丁丁一般高矮。她把軍服裙的裙腰往上提了一截兒,裙襬下的腿露得多一些,她深知自己就這雙腿最值得招搖。
自從何小嫚救了那個男護理員,包紮所宣傳股就預感到,不起眼的何護士將是塊做英雄文章的好材料,必須把何護士保護起來,不能再把她留在前線。就這樣,剛參加了一個禮拜戰爭的何小嫚被送回了川滇交界山溝裏的醫院院部。說起來,何小嫚拯救戰友的事蹟比她人先到達,等她從火車上下來,政治部主任已經帶着兩名軍區報紙的記者來迎接她了。
她一路小跑,大葉桉樹夾出的甬道兩邊,全拉起紅底金字的橫幅大標語,標語上全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前面全是讚美詞兒:英雄護士,救死扶傷的天使,白求恩式的白衣戰士……她越走越急,被子彈追着似的,幸虧院部的人跟她不熟,一時還沒有把她的模樣和名字對上號。她覺得心臟在喉嚨口跳,在太陽穴上跳,手指尖,眼皮上,睫毛尖到處傳導着心臟的跳動。父親曾經在白底黑字的標語叢中,也是這樣跑,被子彈追着一樣。她跑到護士值班室門口,推開門便說:“對不起,我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