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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到那個教西藏舞的沈老師回來,看見劉峯神情鈍了,想到化療的損耗我們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趕緊起身告辭。臨走我給他寫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鏡,辨認一番說:“離這兒不遠。”其實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發臭的乾枯河道旁邊,他在北頭,我在南頭。我發現他老花鏡的度數極高,把他的單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他送我到門廳裏。我看見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和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緻,帶點兒鄉村情趣,劉峯的左手也被他訓練得這樣靈巧,瞧這番雕刻手藝。我趁他給我開門,把裝着三萬塊錢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我開着車,想到那個紅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劉峯生活生命的灰白,證明他還有那份興致,那份閒心,給日子添點兒亮色,給他的女人添加一點兒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個劉峯,爲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麼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機小屏幕上的照片。他當時爲什麼不戴老花鏡?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嗎?他難道不好奇曾經讓他愛得劇痛的女子幾十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現在的丁丁。他不來參加聚會,首先是參加不動——身體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見一個多了許多肉,少了許多頭髮的林丁丁。因爲他當年那麼愛那個小林,他不願意她變,不願意她老,不願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爲了自己好,也是爲了小林好。不看,那個年輕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遠活在一個人的心裏,夢裏。此刻我發現自己看見的紅綠燈像是掉進了水裏;我哭得那麼痛。劉峯對林丁丁的愛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開會的第三天,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劉峯先生於2015年12月23日4:26於北京武警總醫院病逝。”
剎那間我不知道這個劉峯先生是誰。跟我戰友了一場的劉峯一輩子也沒人叫過他先生。短信並不是他侄子發來的。我把電話打給發短信的機主。機主卻一直呼叫轉移。我給劉峯的侄子打了個電話,他也剛剛接到同樣的短信。三小時之後,我們與會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會通知。我撥通郝淑雯的電話,她連劉峯逝世的短信通知都沒收到。她只說:“這麼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麼,什麼是她快和慢的參照;跟什麼比“太快了”。
兩個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真的是怕嚇着我,沒跟我說實話。要不就是他那個姓沈的女朋友沒跟他說實話。但前一種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遠,他那靜靜的微笑,是來自一種全盤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臨的死亡。
夜裏十二點多,我接到一個女人來的電話,對方自報家門,姓沈,是劉峯的朋友。但我馬上覺得,這個姓沈的女人對於我絕不是個陌生人,我們一定認識,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種親熟從遙遠的少年時代散發而來,如同動物間神祕的生物電,如同難以捕捉的氣息。於是我的直覺比分析判斷快得多,就在她簡短報告了劉峯病故前的狀態,以及感謝我捐助的錢——那錢每一分都使上了勁兒,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電話的剎那,我平淡地說:“是小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