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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還是看着他。他還是看着一動一動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長衫就抖,真抖出兩個銅板來。
“你看看。”孫懷清說,“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記着,以後洗衣裳洗出啥也別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後來葡萄洗出過不少東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鐲、一張鈔票、兩團紅絨線。總之都是小閨女們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塊,打開一看,是個包着玻璃紙的洋糖果,都快化沒了。她趕緊端上盆就往家跑。鐵腦媽正在睡午覺,葡萄就把那已經空癟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陽節,鐵腦媽拿出三件棗紅小褂,是拆洋麪口袋布染的。她說三件褂子有鐵腦姐姐一件,鐵腦舅家的閨女一件,還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孫家的飯盡她喫,喫得早早抽了條,不比鐵腦姐姐瑪瑙矮多少,只是單薄。鐵腦媽說葡萄歲數最小,頭一個挑選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樣的褂子其實是不一樣的:洋麪口袋上印的黑字碼沒給紅染料遮嚴實,落在一件褂子後背上。誰要那件帶字碼的褂子,誰是喫虧的。她這時瞥見二大的眼睛一擠,促狹地一笑。她明白了,揀了那件帶字碼的,委屈都在鼻頭上,通紅的。二大怕她哭出來,使勁擠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對於她什麼苦都不難喫,就是虧難喫。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幾次鐵腦媽叫她給短工送茶飯到田裏。擺上飯菜,倒茶時發現茶壺裏“咯噔”一響,一看,壺裏兩個煮雞蛋。她把兩個蛋都擱在碗裏,喚那夥計收晌喫午飯。晚上鐵腦媽一見夥計就問他午飯喫得可順口,也沒啥好東西,可得喫飽啊。夥計回答喫得可飽哩!倆鹹雞蛋抵得上四個饃,一下午都不飢!
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腦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號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郎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託,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嚥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裏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爲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着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孃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她沒事,院子裏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像魏老婆兒那樣跪在鞦韆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僱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事,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裏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把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裏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裏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着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着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櫃,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