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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裏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閒。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唸白加鑼鼓點,生旦淨末丑,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着唱着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裏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賬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舍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兒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着那人呼扇着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裏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作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作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裏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做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秤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着制服,手裏拿着帽子。他要買一盒菸捲裏的五支菸。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地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間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丫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菸捲。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着你,讓你想到山裏幼年野物,它自以爲是佔山爲王的。它尚不知山裏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爲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裏。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