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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從老樸的妻子一來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裏人看美女眼光是一個東一個西。史屯人說起美女就說鐵腦的媽,人家那才叫美女。後來葡萄長得水落石出了,人們又說葡萄也不醜,趕她婆子還差一截,太瘦。城裏人把李秀梅那樣的說成俊俏。史屯人發現城裏人說的俊俏都多少帶黃大仙、狐狸的臉相。假如有人告訴史屯人老樸的妻子是城裏的標準美人,史屯人會說那是戲裏的人,光是看的。和紙糊燈籠,銀樣鑞槍頭一個樣。有的人說她是好看,就像白骨精一樣好看。
老樸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長了,人們也敢和老樸妻子打招呼了。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相信她是個也要喫喝拉撒的真人。“反黨老樸”招人喜歡,史屯人沒事時都在老樸家對過蹲着,看他進去出來。老樸和他妻子不認識街對過蹲着的抽菸、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過他們不認生,進去出來都問候:“喫晚飯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樸現在不出工了,幫着公社寫廣播稿。公社廣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樸寫的“快板書”、“打油詩”一天廣播三遍,唸的錯別字也是一天錯三遍。抗旱的時候,老樸家裏的水缸是滿的,孩子們給他打滿的。只要老樸說哎呀沒煙了,馬上有六七個孩子一塊兒站到他門口,要給他去買菸。有時老樸走進村,和葡萄一塊兒去墳院邊上的林子裏拾柴、拾橡子,他對跟在後面的孩子們說:“我和你葡萄嬸子說說話兒,祕密的話,不想叫人聽見,你們把守好了,甭叫人進去。”孩子們一步也不動地守在林子邊上。
所以史屯人都覺得老樸這麼好個人,怎麼找那麼個媳婦?那能管啥用,兩晚上還不就弄壞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進了,史春喜成了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職位要羣衆選舉新人去填充。把幾個候選人往黑板上一寫,下面人不願意了,說怎麼沒有老樸呢?
主持選舉的幹部說,這可是選公社領導。下面人說對呀,所以咱選水平高的。老樸水平高啊。主持人問他們叫老樸什麼來着。下面人這才悶住了。他們是叫他“反黨老樸”的。
就那也不耽誤他們喜愛老樸、可憐老樸,覺着老樸該有個別看着就要壞的紙糊媳婦。
對老樸的媳婦親起來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樸遵照史春喜的指示,寫了個有關抗日的革命現代梆子戲,讓史屯的業餘劇團演演。公社的知識青年裏頭,有能歌能舞的,也有會彈會吹的。老樸的媳婦是省裏戲劇學校的教員,這時就成了業餘劇團的導演。人們擠在學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樸的妻子比畫動作,示範眼神,他們全想起過去的戲班子來。老樸的妻子纔是正宗貨,比他們看過的哪個戲班子裏的花旦、青衣都地道。老樸的媳婦再拎個菜籃子、油瓶子從街上走,人們都笑着和她說:“老樸福氣老好呀,有你這個文武雙全的媳婦。”
快過年的時候,人們聽說戲要開演了。公社怕小學校的操場不夠盛五十個村子來的人,就決定把戲放在中學的球場上演。到了要開演的時候,有人說這怎麼唱戲?觀衆坐得比演員高,演員換個衣服、梳個頭都讓觀衆看去了。多數人同意把戲還搬回小學校去,好歹那裏有個戲臺子。
五十個村子來的人都擠在街上,誰也打聽不準戲到底在小學校還是中學校唱。史屯中學在街的西頭,小學在東頭。不斷有誤傳的消息出來,人羣便卷着漫天黃土一會兒壓向東,一會兒壓向西。幾個維持秩序的民兵拿着鐵鍁把子一會兒敲這個腦袋,一會兒戳那人肩膀,嘴裏叫着:擠啊擠!他們告訴大家一旦決定在哪裏演戲馬上下通知,不然這樣胡擠非踩死誰不可。人們哪裏肯相信他們的話,都說他們向着史屯的人,先讓史屯的人佔好位置。他們有多年沒看梆子戲了,天天聽廣播裏的“樣板戲”,聽得爛熟,公共廁所半堵牆,男聲在這邊唱一句,那邊準有女聲接下一句。這回總算有新戲看了,還是他們自己的梆子。他們有的住得遠,看完戲還得有十幾里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