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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村裏的老人們一個沒來。他們怕熱死、渴死在路上。來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圖湊在一塊兒逛一回。他們聽那漢子說黑龍爺得麻風,全樂了。接下去一個知識青年小夥兒指着黑龍說:“你這不是破壞嗎?你不知道咱現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來過了,咱得‘抓革命,促生產’了?”
不久人們都發言了,說黑龍爺罷一年工,搞搞鬥爭也就行了,還老罷工!有人說黑龍爺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們、我們也旱你,你看看旱你這一會兒就脫你三層皮了,你要再旱我們,你就在這兒曬着,非把你曬成灰!
人們把敬黑龍神變成了批鬥會。黑龍紅嘴紅舌上的漆皮一片片捲起,一片片落下,藍眼珠也瞎了,成了兩個泥蛋,腳爪像真長了鱗片,又都給剔得翻起來。
人們越看它那樣子越惱,也就批鬥得越狠。也不知誰先動了手,大家用石頭、瓦片、樹枝把黑龍一頓痛揍,揍得都快中暑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沒人唱歌、說話了,全都在後怕。他們可把黑龍得罪下了。幾個知青還是樂和,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小調,有人呵斥他們一句,他們就像沒聽見。十多個人一塊兒呵斥他們,他們嘴孬得很,拐彎抹角把人都罵進去了。大夥想就是這幫人挑起他們鬥爭黑龍的,不然他們和黑龍祖祖輩輩相處,黑龍再虐待他們也沒人和黑龍翻過臉。史屯人沒有外面來的人活得不賴,只要來了什麼軍什麼兵什麼派,就沒安寧了。這幾個不安好心的城裏雜種,跑這兒來幹過一件好事沒有?現在挑唆得他們和黑龍爺也鬧翻了。他們中的幾十個人和知青們吵起來。知青們有些奇怪,心想他們更壞的事也幹過,也沒把他們惱成這樣,今天是怎麼了?他們相互丟了個眼色,惹不起這些泥巴腳,躲吧。史屯人一看他們惹下禍就要躲,大叫站下!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這些外地人進史屯專門挑唆:挑唆他們和孫懷清結仇,挑唆他們分富戶的地和牲口,挑唆閨女、小夥們不認訂下的親事,挑唆他們把那隻可憐的瘸老虎逼到坡池裏去了。現在可完了,他們挑得一個村子和黑龍爺打起孽來了。
知青們撒開他們穿白回力、藍回力的腳就跑。史屯人扯起他們赤腳的、穿爛鞋的、穿麻草鞋的步子就追。白回力、藍回力在這坡地上哪裏是對手,很快被圍起來。城裏知青都不經打,一人輪不上一拳就都趴下了。
第二天夜裏,縣公檢法來人帶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個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孫史良玉,學大寨的青年突擊隊長,學毛選積極分子。
帶走史良玉的當夜,雨來了。那時葡萄坐在地窖補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談頭天村裏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說:“你看,又打上了。”然後就有一股新鮮的涼風灌進了地窖那個巴掌大的氣眼,跟着進來的是一股泥土腥氣,是黃土讓太陽燒爛的傷口受到雨滋潤的濃腥。
二大走到那個巴掌大的氣眼下,大銅板一樣硬一樣涼的雨掉了下來,落在他手心。他的手像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着都沒熱度。他的手有好多日子沒見過日、月,沒沾過地裏的土、禾苗,沒碰過一個活物。雨滴掉在這手心上,手活轉來。二大上到地窖上,雨點密了,更大了。他仰起頭,臉也活了。
雨是夜裏十一點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點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裏住着那個香港大佬。他正在牀上讀報紙,跳下牀推開陽臺的門,看着憋得老粗的雨柱從天上落下來。他高興得連自己赤着腳都不覺得。他爲史屯的人高興,他們那樣窮苦,那樣樂和,到底讓他們把又一個大難渡過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穀子、蜀黍會收成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