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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狗咬人的那天夜裏,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們用門板抬着他,在幹成了石灘地的河裏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廟走。李秀梅還不把話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爺”。她們在矮廟裏給二大支了個鋪,把他單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廟裏一尊矮佛,比侏儒們不高多少。廟的大梁只到她們肩膀,鑽進廟裏頭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邊挪着步子一邊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點頭說:修繕得不賴。葡萄把兩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牀邊,領着他的手去摸它們,又領着他去摸那個盛水的瓦罐。二大說: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囑咐,千萬別走遠,遠了摸不回來。可他聾了,她的話他是聽不見的。二大忽然偏過臉說:“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遠處逛逛。”
葡萄還想和他說,她每隔一兩天來看他一回,送點兒喫的喝的。二大又說:老往這兒來會中?十好幾裏的山路呢。葡萄嗚嗚地哭起來。二大在這兒,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見葡萄哭得那麼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還沒瞎完的眼睛能辨出來。尤其是好太陽天,他一早就覺出來了。一片灰黑的混沌上有幾塊白亮,那是上到坡頂的太陽照在廟的窗上了。有時他還辨出白亮上有些個黑點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臺上的老鴰、鵲雀。他總是在好太陽天摸出門去,坐在太陽裏喫饃喝水。葡萄給他蒸的饃熗了乾麪,手掂掂有半斤,喫一個耐一天飢。好太陽裏他辨得出東南西北。再過一陣,他不用太陽光了;他能聞出東邊的雜樹林裏橡子落了,給霜打了,又叫太陽曬了,橡子殼透出溼木頭的香氣。南邊幹了的河裏還有螺螄,還有蚌,有的死了,有的還有一點兒活氣,活的死的把腥氣留在河裏,變天前那腥氣就油葷得很。“咱去鄭州你也不好喫那黃河鯉魚。”二大發現他在和鐵腦媽說話,“你也怕腥氣。”他此刻看見的是二十多歲的鐵腦媽,生下三個孩子一個閨女,出落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好像聽見她答話了,說:“不叫買你非要買,買了敢喫嗎?恁些刺,還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臉盤的鐵腦媽,又看看這掛着山水畫的館子,對鐵腦媽說:“你小聲點兒,叫城裏人笑咱呢。”鐵腦媽一晃兩個翠耳墜:“笑唄!花錢買刺來扎,有點兒錢把你燒不死!”二大笑起來,在她滾圓的手臂上捏一把,把頭靠在了矮廟的紅牆上。他和鐵腦媽又說起了銀腦的事。她十八歲,抱着不到一週的大兒子銀腦,說:“這村的水太賴,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臉。”二大說:“麻臉就麻唄,是孩子又不是閨女。”她一抽肩膀,從二大懷裏抽出身去,說:“孩子一臉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進懷裏,說:“一臉洞就一臉洞,咱又不用他那臉盛湯。”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癱了的半邊身體都笑熱乎了。他睜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婦懷裏發花子的大孩子,說:“成個麻子就讓他上山當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裏讀軍官學校。”媳婦騰出手來打他一巴掌,二大躲開她,偏癱的臉上笑容全跑一邊去了。
二大從此有人陪他說說話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窩雀蛋,他說是鵲雀蛋,鐵腦媽說:“你眼神不好是怎的?這是野鴿子蛋!”他問她:“敢喫不敢?”她說:“老鴿子要回來可傷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擱回去,一邊擱,鐵腦媽在他邊上幫着數數:“十二個哩。”他對她白一眼:“就像我不識數。”她頭上有兩根白頭髮,額頭剛用線絞過,光淨得很。她說:“你別老揹着我慣葡萄。”他說:“咦,我啥時候慣她了?”她說:“你當我看不見?她挑一擔子土你還拿鍬給她往下刨刨!”他說:“我怕咱鐵腦娶個矮媳婦。”她說:“葡萄把人家十八歲的個兒都長了,我就是把她往死裏累,往死裏喂,再長兩年,就能給鐵腦圓房了。”二大理理風吹到臉上雪白的頭髮,對鐵腦媽說:“看我,頭髮鬍子白成這了。”鐵腦媽說:“娶媳婦的人,就得留鬍子了。”二大笑她還那麼老法。她說:“誰說我老法?我就不讓葡萄戴紅蓋頭。看城裏照相館的新媳婦相片,戴副黑眼鏡,戴個絨花冠,就妥了。”二大說:“那會中?村裏人還不笑死?”她說:“叫他們笑去。”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聞着老香哩!”他對鐵腦媽說:“松樹油的香氣。喲,衣服咋掛爛了?絮都露出來了。”他對鐵腦媽笑笑:“葡萄給我絮的這件襖有三斤絮哩!”鐵腦媽說:“她那手可笨,罵多少回才把針腳藏沒了。”二大一隻廢了的腳在地上拖,他一點兒一點兒上到坡上,手四處摸,鼻子用力吸氣,摸到一個松果。他用那隻好手在松果裏摳,把摳出的松子倒在棉襖前襟裏,用前面的幾顆牙嗑着,喫着。他對鐵腦媽說:“別看我只剩這八顆牙,啥都喫得動。昨晚葡萄送了根醬豬尾巴,我也喫了兩截子。喫不了多少嘍,一天也就一個饃。不知飢呀。”鐵腦媽說:“剛嫁到你家,你一頓敢喫五個饃。”他說:“聞着像要下雪呢。風一股潮熱氣。葡萄回回來都帶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對鐵腦媽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