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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就是二大一人說,鐵腦媽光聽。他說:“外頭雪深着哩,這廟門矮,都叫雪堵了門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說等雪化了,地乾乾再出去。不出去可悶呀。二十年都把我悶壞了。那時我把葡萄買回家你說啥來?你說:買回了‘百石糧’來了。你說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糧呀?”二大笑得咳嗽起來,伸出一個手指頭:“你那嘴,老不饒人呀。葡萄像你閨女。”
也有一陣子,二大光偏着頭,聽鐵腦媽說話。她說:“你把咱兩個孩子都送出去唸書,咱老了指誰種地、盤店呀?送一個出去就得二十畝地的糧去供,送兩個出去,咱地也白種了。讀書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讀,叫你哥去讀?讀得害癆病死外頭了!”
還有些時候,二大和鐵腦媽拌起嘴來。二大咧着歪到一邊的嘴,和鐵腦媽說:“咋就不能教葡萄兩個字兒?這閨女我領來,就是半個媳婦半個兒子,你看她多能?字兒念一遍就中。”鐵腦媽說:“羊屎蛋兒插雞毛,能豆兒飛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兒子也給能她那兒去。”二大坐在矮廟裏,一隻好手一隻廢手都伸在一個小炭爐上。他不和鐵腦媽爭了。他也看出二兒子喜歡和葡萄瘋。他摸索到火鉗子,夾一塊炭,添到炭爐裏,聞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給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鐵腦媽說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說:“那時咱倆來過這兒,對吧?你說,這廟咋恁矮?誰進得去?你看我不就進來了?這不是黃大仙的廟,是侏儒廟。過去這兒有個侏儒聖人,死前在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們每年來這兒,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讓侏儒們養活着哩。葡萄和我說,明年收罷麥,挺就來了,來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歲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廟門口,聞着雪水給太陽帶上天的氣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陽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陽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氣進到鼻子裏,辣辣的,沾在嘴脣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淚都給辣出來了。他便對鐵腦媽說:“沒風也恁冷,眼珠子都凍疼了。這癱了的半邊都跟有小針扎似的,可帶勁。咱那閨女最好喫樹上掛的冰柱子。瑪瑙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你也別怪她。她回來幹啥?沒孃家人了。”
他摸到矮廟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掛,折下一根,放在嘴裏慢慢地嘬。他見四十歲的鐵腦媽伸手過來,要奪下那根冰掛,他一躲,說:“那髒啥髒?廟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柺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凍成脆殼的雪地上是兩點,一槓,兩點,一槓……點是他的木拐和右腳留下的,槓是他那隻癱了的腳劃下的。他給雪憋在矮廟裏足足兩天兩夜,這時他拉長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氣。上坡時,他上兩步,下一步,他乾脆扔下木拐,連手帶腳往上爬。不一會兒摸到樹枝了,他拽着樹枝把自己一點點拖上去。到了他身上從裏往外冒熱蒸汽時,他手、腳、臉全木了。他張開木了的嘴脣,和鐵腦媽呵呵地笑,說:“還中吧?還爬得動。”他坐下來,從腰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四十六歲的鐵腦媽看着那油紙在他木頭似的手指頭間胡亂抖動,說:“叫我來吧,你那手不中……”沒說完,他把紙包打開了。這時挨着他坐的是從西安回來時的鐵腦媽,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塊白手帕。腳上穿的是雙黑皮鞋,專給纏小腳女人做的。他說:“葡萄帶的醃豬尾巴、豬奶子,還剩這些,她說是史老六給的,就是孩子們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給我嚐嚐。他兒子擺了熟肉攤子,偷偷到火車站賣給火車上的人,說是不叫大夥做小生意哩。這豬奶子下酒是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