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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前的溫強二十七歲,已經是連長,是一個以當兵擺脫山村,以當兵出人頭地的年輕漢子。當兵第二年,他就以他關中大漢的身高被選進了師籃球隊,第三年他就以傑出籃球中鋒的地位提了幹,第四年他自傷了腳踝回到連隊去帶兵修鐵路。他從村裏出來,不是爲了喫籃球那碗輕巧飯的。籃球隊是首長們的自留地,種不出像樣的莊稼。他走出村子是爲了走得很遠很遠,師裏的籃球隊能讓他走多遠?籃球隊員們個個是士兵眼裏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頭來是廢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師有名的“閻王連長溫強”。這是他當連長的第一年,到處都有竊竊私語,說新兵千萬別分到閻王連長手下,因爲閻王連長正在掙分數,準備競爭副營長的席位。
溫強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裝着惱怒,但他的兵都顯出他其實特別得意。他的加強連一百五十個兵是一百五十條硬漢,營裏提升連長都是從他的連選排長。他得意的還有一點,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裏明白,連長之所以閻王,就是要他們跟他一樣,喫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窮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兩裏多的峽谷走起來有二十里長似的。連裏的吉普送兩個重病號去師部,還沒回來。營部的一輛車坐不下野戰醫院派下來的醫療小組,所以溫強徒步去接他們,然後再帶他們徒步到連裏。峽谷兩邊的山坡上什麼也不長,只長着張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樹。就連他的閻王連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在夜裏走這條小路:月光裏一人多高的仙人掌會高大許多,渾身兩寸長的刺像是聳立的鬃毛,越發張牙舞爪得猙獰可怖。
溫強的連隊剛剛駐紮下來,一百五十個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祕:喫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樣檢驗,沒一點問題,戰士們卻一個個瀉得從茅坑上站不起來。
溫強親自到營部接醫療組還有個祕密動機:向營首長打聽鐵道兵集體轉業的傳聞有幾分真實。
營部的帳篷和一連的帳篷紮在一起,離溫強的三連只隔兩裏多路,井打得比三連還淺些,卻沒一個人瀉肚。營長和教導員見了汗溼到大腿的溫強就開玩笑,說閻王連長催戰士們的命,逼狠了,戰士們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氣,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溫強說那麼多人歇在茅坑上,三連的作業面也還是按原計劃打開了,進度也不次於其他連隊。他一面和兩位連首長諢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湯的五個醫護人員:一男四女,男的顯然是醫生,配搭了四個年輕女護士。看把這些男軍人們饞的,一個個往營部跑,什麼芝麻事都成了他們請示營長、教導員的理由。營長和教導員也未見得不饞,風趣話其實都是講給四個女護士聽的,笑也笑得聲東擊西。
營長把溫強介紹給醫療小組的四女一男。溫強的眼睛在五張臉上一掃,馬上忘記了四張,只記住了一張臉,並且他知道,這一記住,就麻煩了,想忘都忘不掉了。這是一張桃子形的臉,也像桃子一樣粉白透紅,帶着新嫩的細茸毛。營部帳篷的窗子透進的光線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溼漉漉的,露在軍帽外的微黃的頭髮溼得打成細綹。營長特地把這個年輕的女軍人單挑出來,說她是李軍醫,從軍醫大分到野戰醫院三所不久,主動要求隨醫療小組下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