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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悄悄離開了歌房,不知如何給自己的一連串猜測判分。終究她是不瞭解馮癱子的。他一向薄情更應該讓她向另一個故事上猜測——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見不得天日的財路和生意關係,激怒了彩彩他有殺身之禍。開店這麼多年,殺人放火的大禍沒有在這裏發生過,但是她毫不懷疑她的小院一定住過逃犯、兇手、小偷、騙子……十幾年的客流,不乏兇險。
所以她一上牀就蹬了丈夫一腳,說他“二”得可以,張嘴把馮癱子的祕密揭給了他的現任小情人。謝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腳和數落弄醒,問哪個小情人。就那個膀大腰圓的大個子姑娘。她還是小情人?媽呀!他翻身對着牆,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和鼾聲馬上混成一片。
直到周在鵬到達的那天,馮煥還在絕食。補玉每一餐端進去的飯菜,他都說聞着真香,讓她就擱在茶几上,容他慢慢享受。而每次補玉去撤盤子時,飯菜基本沒動。她撒嬌發牢騷地說他太不夠意思,一餐一餐的飯菜給她剩下,這不是在罵她?他會說:他喫得不少了,換了別人的廚藝,他纔不會喫那麼多。
老周又是一個新模樣:頭髮剃短了,鬍子刮掉了,肚皮扁平了不少。他不說話看起來大致是正常人,一說話嘴角就往斜下方扯動,扯動得眼睛、鼻子都有點斜。你再細看,就發現從他鼓鼓的鼻樑、圓圓的鼻頭分界,他的兩半臉各幹各的。補玉不忍心盯着這張已認識了十幾年、一向含着一絲不雅溫情的臉看。小中風尚未痊癒,老周就來給她暗中打羽毛扇了。她說等等再說吧,等馮煥開始進食,再繼續那場有關宅基地的談判,再來正經敲詐他。
周在鵬走起路來也有點滑稽,左腳邁出去,右腳先把腳尖往裏一挪,再抬起,放下時成了外八字。一般人看不出這場病留的這點小尾巴,只有很關注他、很在意他的人才看得出。就像補玉這樣關注和在意他的人。她斷定那個年輕的英文老師早就投奔了另一個男性懷抱。
聽了補玉對馮煥失戀經過的敘述,老周連說這事有點兒意思。一個一百六十斤重的彪形姑娘把風月老手馮癱子給甩了。並且,這女孩還瞧不上他幾十處房地產,他的十幾處度假村,他那深而又深的錢包。看來她對人品是注重的,對自尊也是注重的,絕不肯成爲馮煥那一大羣窯姐兒中的一員。儘管是正得寵的一員。
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後,馮煥成了另一個人:面頰蒼白瘦削,目光遼遠而充滿傷痛。你跟他說半天話,他才認出你是誰,你的每一聲笑都在他那裏引起不解進而是極度的嫉妒:彩彩都沒了,你怎麼還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補玉端着托盤走進馮煥臥室的時候,聞到一股極其不悅人的氣味。她看見馮煥躺在牀上,眼睛朝着帳頂眨巴。彩彩走後,馮煥的起居是幾個女村鄰照料的。她們輪流值班,值夜班的那個就在臥室旁邊的屋裏熬着,鬧鐘一小時一鬧,夜班值班員就替馮煥翻個身。但褥瘡還是沒被避免。一個躺在自己褥瘡氣味中的男人,在補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聲哽咽起來。
補玉放下早餐,束手無策地呆立在蚊帳外。那個值夜班的女村鄰一手端洗臉漱口水,一手拎着倒淨的夜壺,聽見大富翁的抽泣,動作馬上賊似的輕。他哽咽地說:“你們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發音很怪。補玉這才悟到馮煥是膠州半島人。他心碎得僞裝也碎了。
她跟老周說,看來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陣談不下來,馮煥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狀態。老周卻說太好了太好了,一個人在感傷時心靈是美麗的,會發現億萬產業的最終價值是爲了換取一份真實愛情,換不來什麼都沒了價值。他說服補玉抓緊時間找馮癱子談,在一個人心靈美麗時不讓他乾點兒善事是不對的,對不住他那在愛情的憂傷中純化了的靈魂。萬一他的失戀結束,那個心狠手辣的馮總又回來了,補玉可就錯過了一個好機會。這可是對雙方而言的大好機會,它讓馮煥發展一個溫良的自我,它同時讓曾補玉充實資金,在這小山村裏經營最後一個民俗山居,維護最後一份原汁原味的鄉情,堅守最後一個民風淳樸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對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夢想,比如他馮煥的“法式度假莊園”。這個曾經色彩沉着,跟周圍綠色植被、淺褐色石頭和諧交融的山村現在還能看嗎?城裏有點錢的人都來投資客棧,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橘紅色、天藍色的瓦屋頂一定會把他的視覺刺得流血。那些想當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門窗拱廊,比大紅大綠的土地奶奶廟還土,這種不倫不類,簡直就在殺他。不爲她補玉自己,單單爲了愛護她的老周的視覺健康,她也該利用馮煥失戀所造成的良機。補玉被他說動了,從他的屋子出來,又停下腳步,轉身對一隻腳外八字,一隻腳內八字站立的周在鵬說,她怎麼覺着這像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臉平和超然,另一半臉又是焦急又是唆使,兩根手指狠狠朝馮煥的屋甩了甩。
十點鐘左右,補玉覺得這是個合乎時宜的鐘點。她敲了敲馮煥虛掩的門。沒人應聲。值白班的女村鄰在中間的屋打草帽辮,手裏的窸窣聲又響又急,沒聽見補玉敲門、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