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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把兩個多小時的行程告訴老張時,就變成了一句話:“路上風挺大。”
老張是不多的幾個留守病號之一。她沒能陪他守歲。他和她都沒法爲自己做那麼大的主,讓自己在年三十這天晚上一塊兒消失。消失到哪裏也成問題。老張還不如她,連客廳裏一張晚上能打開做牀的沙發也沒有。就好像從來不知道婷婷已經被強行出了院一樣,老張見了她又是拿出一個新刻的石頭,又是刻的人像,這回是愛因斯坦。她知道愛因斯坦長什麼模樣,曾經工作的區文化館閱覽室有他的傳記,裏面有他的照片。老張告訴過她,婷婷和他的女兒是他唯一篆刻過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頭臉。她問他跟誰學的手藝。不用學,遺傳的,就像病一樣。年輕的時候就病了?病了一輩子了。
婷婷一聽到老張如此坦然地談自己的病,就會心生羨慕。他和她對病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對病就像對自己的長相、膚色、身高、天分一樣,坦坦蕩蕩,長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分不要我的病吧?天分和病都是與生俱來,你怎麼可以要一樣排除一樣呢?你怎麼可以讚賞天才而歧視病呢?婷婷覺得長期和老張在一起一定會讓她健康壯實,因爲她也漸漸會傳染上他對於病的態度,那種坦然無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長期地、永遠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會因爲病而覺得低人一等,而問心有愧,而對街坊鄰居同事以及兒女欠着情分。最主要是對自己的兒女。
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覺着老張那隻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樣一握。他和她是站在會見室的門口,門在他們旁邊,馬上要打開。有了那手的滾熱的一握什麼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張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見天分而不要他的病(據說老張要出去而社會不歡迎,因爲他無家可歸,是一種有着“三無”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讓他那隻白皙纖巧的右手握,而不讓他醜陋變形的左手握一樣。她不能愛一部分的老張而歧視另一部分的老張。老張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爲他捨不得用那麼多香皂去洗他被握髒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於老張,是個大事。在於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馬路又空又寧靜,這才顯出它們的寬闊來。寬闊的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對老張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來。未來是有一條狗一隻貓的。老張說他太愛動物了。他從來沒有辦法養那麼一隻狗一隻貓。爲什麼?因爲沒地方給它們待。爲什麼沒地方?因爲常住院的人是沒地方給狗和貓住的。
婷婷回到家纔想起來,她應該在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上把謊言編好。關於她大年三十去了哪裏的謊言。兩個多小時應該足夠她把謊言編得圓圓的,而她全花費在思念老張上了。她還想了如何去弄到一隻貓一隻狗替他養起來,每次探望他的時候帶給他看。她還想如何去租一間小小的屋,小得僅能擱下她自己和狗和貓,只是在接老張回來團聚時一家四口要擠一擠。只要有一間小屋,老張就從此不再是個沒人接出院過節的人了。然而一切都晚了。她的鑰匙一擰,門開了,一切都晚了,看看自己能臨時招出什麼話來對付兒子女兒的盤問吧。
“喲,回來啦?”兒子說。
迎着她臉的不是四隻眼睛而是黑黑一片眼睛。迎面而來的不是兩張面孔而是一大片面孔。兒子女兒魏老頭兒未來的兒媳女婿的候選人以及魏姓的一個三世同堂之家,全迎着她。
“去哪兒了您?”含笑含着五星級酒店的微笑說道。
“去同事家了吧?”兒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