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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聽見豆豆粗而低的聲音說:“謝謝您了!要不是您打電話,我們真以爲再也找不着她了。”
婷婷猛地抬起頭,看見兒子身後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牀位給她的女房東。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兒子的車裏。不再是稚童氣十足的qq,是一輛成年的車,像兒子一樣,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僅成年,而且已出現了老相。坐在駕駛座上,後脖梗下和背之間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許的不也有這樣一兩砣肉?早知道三十歲以後姓許的除了增長無恥下流還要增長兩砣可惡的肉,她無論如何也會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兒子一眼。姓許的真陰毒啊,他把自己長期埋伏在兒子身體中,埋伏三十多年。這可真是個勝利的大埋伏!
豆豆卻說母親埋藏得多麼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來竄去的三百萬人當中,連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萬變幻莫測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兇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販子和他們的“貨品”,還有像豆豆的母親這樣逃避正常體面生活的人。而三百萬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魚喫小魚,像她這樣的蝦米天天處在被大魚小魚烏龜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險處境中。
婷婷聽着豆豆的婉言教導,一句話也不敢插。離家出走是能夠導致家長給予最嚴厲懲罰的行爲,辯爭是抗拒,抗拒從嚴。她這幾年的出逃,讓她的晚輩家長們由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這從豆豆口氣裏是能聽出來的。婷婷做了幾年讓兒女家長們心灰意冷的長輩,她對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說不動,眼睛看着前面(一個人更多車更多的北京,一個暗暗滾動着三百萬流動人口的大都市),兩手規規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結束她的暗藏,從三百萬莫測的人口暗流中冒出頭,她發現這個北京是別人的北京,每個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樓。
她的晚輩家長住在摩天大樓的空隙中,他們曾經的四層樓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準確地說,豆豆和另外同樓的幾戶鄰居是摩天大樓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婦孩子沒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幾乎被困死了。這是婷婷到家後從豆豆和許含笑的對話聽出來的。許含笑春風得意,對母親不搭不理,連教訓她的情緒都沒了。她早已搬進自己買的公寓,每月付貸款,工資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遠比喂她自己勁頭高,態度神聖。婷婷對世上各種時尚行情都是門外漢,但歌廳裏工作了那麼幾年知道女孩子們現在喂自己最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機會就讓別人喂自己一頓。兄妹倆喫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認真談論。婷婷漸漸明白她的地位突然顯要起來。這幢七十年代末建築的樓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還在婷婷名下(婷婷於是悟到這是進入區文化館工作之前棉紡廠分給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這套破房賺兩套新房。許多鄰居已經辦好了這樁交易,歡天喜地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