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人的精神世界裏,一切常識提供的價值都開始搖搖欲墜,一切舊有的事物都將獲得新的意義。在那裏,時間固有的意義被取消。十年前的往事可以排列在五年前的往事之後,然後再引出六年前的往事。同樣這三件往事,在另一種環境時間裏再度回想時,它們又將重新組合,從而展示其新的含義。時間的順序在一片寧靜裏隨意變化。生與死的界線也開始模糊不清,對於在現實中死去的人,只要記住他們,他們便依然活着。另一些人儘管繼續活在現實中,可是對他們的遺忘也就意味着他們已經死亡。而慾望和美感、愛與恨、真與善在精神裏都像牀和椅子一樣實在,它們都具有限定的輪廊,堅實的形體和常識所理解的現實性。我們的目光可以望到它們,我們的手可以觸摸它們。
二
對於一九八九年開始寫作或者還在寫作的人來說,小說已不是首創的形式,它作爲一種傳統爲我們繼承。我這裏所指的傳統,並不只針對狄得羅,或者十九世紀的巴爾扎克、狄更斯,也包括活到二十世紀的卡夫卡、喬伊斯,同樣也沒有排斥羅布—格里耶,福克納和川端康成。對於我們來說,無論是舊小說,還是新小說,都已經成爲傳統。因此我們無法迴避這樣的問題,即我們爲何寫作?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什麼?我現在所能回答的只能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使這種傳統更爲接近現代,也就是說使小說這個過去的形式更爲接近現在。
這種接近現在的努力將具體體現在敘述方式、語言和結構、時間和人物的處理上,就是如何尋求最爲真實的表現形式。
當我越來越接近三十歲的時候(這個年齡在老人的回顧裏具有少年的形象,然而在於我卻預示着與日俱增的回想),在我規範的日常生活裏,每日都有多次的事與物觸發我回首過去,而我過去的經驗爲這樣的回想提供了足夠事例。我開始意識到那些即將來到的事物,其實是爲了打開我的過去之門。因此現實時間裏的從過去走向將來便喪失了其內在的說服力。似乎可以這樣認爲,時間將來只是時間過去的表象。如果我此刻反過來認爲時間過去只是時間將來的表象時,確立的可能也同樣存在。我完全有理由認爲過去的經驗是爲將來的事物存在的,因爲過去的經驗只有通過將來事物的指引纔會出現新的意義。
擁有上述前提以後,我開始面對現在了。事實上我們真實擁有的只有現在,過去和將來只是現在的兩種表現形式。我的所有創作都是針對現在成立的,雖然我敘述的所有事件都作爲過去的狀態出現,可是敘述進程只能在現在的層面上進行。在這個意義上說,一切回憶與預測都是現在的內容,因此現在的實際意義遠比常識的理解要來得複雜。由於過去的經驗和將來的事物同時存在現在之中,所以現在往往是無法確定和變幻莫測的。
陰沉的天空具有難得的寧靜,它有助於我舒展自己的回憶。當我開始回憶多年前某樁往事,並涉及到與那樁往事有關的陽光時,我便知道自己敘述中需要的陽光應該是怎樣的陽光了。正是這種在陰沉的天空裏顯示出來的過去的陽光,便是敘述中現在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