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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聽上去比較肉麻。”我說着便哈哈樂起來。
上甜食的時候,我開始拆人們給孩子的禮物。拆到那份,是隻大盒子。打開,裏面套只小盒。大家罵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着我。那雙深沉、讓女人們錯誤自信的鐘情眼睛。連環套的八隻盒子打開後,裏面是一箇中國民俗味很濃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禮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擱在微腫的腿上。我心裏冷笑:你弄出個信物來了。從荷包裏墜出的是兩把長命鎖,一大一小,馬上解釋:大的是母親的,小的給孩子。
我看一眼。
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膚更暗一成。曾經的熱戀、耳鬢廝磨、吵嘴、相互詛咒、彼此漠視,原來全都作數,都是這一筆那一筆的積攢。我幾乎上來股熱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說穿,把一整場僞造揭露給他,把我被他dup後的窮困、寂寞,不拿自己當人而去當一張五萬元的種植溫牀——這一切都告訴他。這一切根源在何處,只有他心裏有數。他會爲我流淚,爲我的自作自賤把手指關節扳得咔吧直響。放心,他會的,他爲所有深愛或淺愛過的女人都會這樣。他懂得我們這個集體都一副德性,不被他愛了也就停止了自愛,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爲在他那兒沒了出路。
我將有個我不能去愛的孩子,這孩子有個裝扮成保姆的生身母親。
菲比出生在baby 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說宴席散去的兩小時之後,我尚未清理完餐具,發作便開始了。那時我一個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着膨脹得極硬的腹部。
我想該給誰打個電話。但給誰打呢?亞當從不給我牽制他的權力,他出現,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給打嗎?讓他爲他前妻的臨產向他現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較胡鬧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潔工,她的電話號碼被一塊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門上。女清潔工在半夜兩點被電話鈴驚醒,這在她默默無聞的大半生中極少發生。她沒有問我將生的是誰的孩子,也沒問亞當見鬼去了哪裏。她只說:“別怕,心肝。我生過四個孩子。”
很奇怪地,她的這句話使我也像生過四個孩子一樣沉着下來。我接下去便按她說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個溫水澡,換了乾淨鬆軟的衣服,好好在牀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劇、間距縮短。她讓我抓緊每次疼痛的間隙睡它一覺,每一小段睡眠都將在最終玩命的一刻幫上大忙。她還讓我祈禱:痛得再冒汗、再語無倫次都別停止祈禱。除了祈禱,我其他都照她說的做了。
早晨四點,我又打了個電話給女清潔工,問她祈禱該說些什麼。她告訴我該說什麼、什麼。我怕記不住,拖着痛得歪斜的身體,找來一片紙,把她說的寫下來。女清潔工又說:“一切都會好的,我生過四個孩子。明天的這個時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亞當過世的母親、亞當,還有餘下的全人類。一次來了個檢查白蟻的,她也一口一個“心肝”地稱呼他。但此刻聽她這樣稱我,我感到這稱謂是具體的、針對我而來的。人在最無望的時候就這樣,一點點溫暖、好意都不放過,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來急用,何況這個活生生的稱我爲“心肝”的女傭。
我在早晨六點徹底放棄幻想。亞當把他的孩子整個地交給我去生。我就乘計程車獨立自主地去了醫院,小皮包裏放着亞當爲我買的醫療保險卡。下車時我向出租車司機要了收據,這錢該亞當報銷。疼痛並不使我對錢上的事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