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就那樣一直讓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領我去她記憶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廳、餐室、臥房——那遍佈着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時裝娃娃的臥房。她看不見那些屍橫遍野的赤裸裸的娃娃,她只把她們做僅有的玩伴兒。菲比整整一天都溫存地攥着我的食指,領我到她可憐的記憶中那點可憐的屬於她的領地,那裏沒有聲響,沒有顏色,沒有形狀。
第二個凌晨,菲比攥着我的手抽搐起來。熒光屏上的波級亂氧氣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動不已。我看一眼亞當,他正靜止在一個奔跑的動作上:他的本能已開始了狂奔——奔出去找醫生來急救——但他的理性卻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無表示,並不對他叫喊:“你還等什麼?快去喊醫生!”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裏的食指。她一定以爲我在跟着她去,跟她去隨便什麼地方。
我也以同樣奇怪的目光看着亞當。他收回了這個一觸即發的狂奔。仍是兩個合謀者,我們默默在尚未被脣舌印製出的協定上達成了共識。他在我這裏看見了“同意”,我也同樣看到了他的“同意”。
熒光屏上的線條不再亂,氧氣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扭曲。我和亞當完成了我們的合謀。
菲比的小手卻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着的時候反而攥得緊些。她一定認爲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碼,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
她這樣認爲沒錯。
一年後我和亞當相約,到菲比小小的墳塋前來看她。一塊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有菲比一張照片,是她四歲生日那天照的。照片上看,誰也不會看出菲比的失明與失聰,只是看上去比一般孩子嚴肅。
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覺,至今還那麼真切,成了一塊不可視的傷,不知我的餘生是否足夠長,來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