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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揹着手站在陽臺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裏面,放着一溜大篾簍子,晾着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着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面有着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着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爲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儘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臺上來,拎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着笑道:“喲!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髮,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着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裏,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衆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裏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喫早飯。婆子們端着托盤從起坐間裏穿了過去,裏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着。裏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響。
蘭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着腳走到陽臺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裏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臺上的人的耳朵裏來。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着,捧着臉嗚嗚哭了起來。玳珍趕上去扶着勸道:“妹妹快別這麼着!快別這麼着!不犯着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雲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裏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裏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麼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蘭仙嘆道:“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爲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裏大放悲聲,蹬得銅牀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裏解勸,只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着呵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於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着一點,有溼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永遠透着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裏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着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着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裏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喫。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正說着,七巧掀着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纔出衆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着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隻守着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佔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裏說笑着,心裏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閒着,把蘭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纔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裏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裏鉸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託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麼?”季澤笑道:“她幹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着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裏含着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試着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七巧道:“天哪,你沒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着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着。髮髻的心子裏扎着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裏。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