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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迴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着。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菸。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彷彿颳着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爲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里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喫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着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爲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爲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着也好!說穿了,叫做孃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着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爲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 “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孃!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裏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裏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裏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爲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託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着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着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着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孃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着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着?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乾,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孃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牀走動,便逐日騎着門坐着,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孃,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着,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麼?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菸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着,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着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爲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暱的表示。他今天彷彿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着的時候,屢屢地望着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着,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着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溼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爲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着,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爲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爲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着,墜着,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陽光走着,走到樹底下,一個穿着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着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