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着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着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揹着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喫便飯。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喫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揹着光立着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着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着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着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着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喫了一驚,睜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爲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着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佈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里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喫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着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着的古中國……他的幽嫺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託着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着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着,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着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着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着看的 ——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牀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着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捱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着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孃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爲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裏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宇慧編後按:張愛玲1921-1995,原名張瑛,出身名門,因此你可以從她的作品裏找到繁華將盡、滿目蒼桑的味道。《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說,遠比她更有名氣的《傾城之戀》成熟深刻。四十年代,傅雷曾稱它爲“張女士截至目前爲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爲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載1944年5月《萬象》雜誌);三十幾年後,美國學者夏志清則推之爲“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就我看來,這個說法並不過譽。】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