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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人乏善足述,着重在“乏”字上,但是隻要是真喜歡什麼,確實什麼都不管——也幸而我的興趣範圍不廣。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摜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正是:
十年一覺迷考據
贏得紅樓夢魘名。
《太太萬歲》題記
《太太萬歲》是關於一個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裏,一幢房子裏就可以有好幾個她。
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裏一陣陣地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主婦自己大概並不動手做飯,但有時候孃姨忙不過來,她也會坐在客堂裏的圓匾面前摘菜或剝辣椒。翠綠的燈籠椒,一切兩半,成爲耳朵的式樣,然後掏出每一瓣裏面的籽與絲絲縷縷的棉花,耐心地,彷彿在給無數的小孩挖耳朵。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於寂寞的人。沒有可交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地笑着,替丈夫吹噓,替孃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蓋……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致於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着點嘲笑的意味。現代中國對於太太們似乎沒有多少期望,除貞操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許多不稱職的太太也就安然度過一生。那些盡責的太太呢,如同這出戏裏的陳思珍,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裏周旋着,處處委屈自己,顧全大局,雖然也煞費苦心,但和舊時代的賢妻良母那種慘酷的犧牲精神比較起來,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陳思珍畢竟不是《列女傳》上的人物。她比她們少一些聖賢氣,英雄氣,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麼她要這樣克己呢?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偉大倒在於她的行爲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制度下的犧牲者。
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爲中年人,跳掉了少婦這一階段。陳思珍就已經有中年人的氣質了。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麼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裏面永遠夾雜着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實更可悲,因而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
陳思珍用她的處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們的生活圓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無聲息,她運用那些手腕,心機,是否必需的!!她這種做人的態度是否無可疵議呢?這當然還是個問題。在《太太萬歲》裏,我並沒有把陳思珍這個人加以肯定或袒護之意,我只是提出有她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