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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思珍這樣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丈夫,本來也是意中事。她丈夫總是鬱郁地感到懷才不遇,一旦時來運來,馬上桃花運也來了。當初原來是他太太造成他發財的機會的,他知道之後,自尊心被傷害了,反倒向她大發脾氣——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觀衆裏面閱歷多一些的人,也許不會過份譴責他的罷?
對於觀衆的心理,說老實話,到現在我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雖然一直在那裏探索着。
偶然有些發現,也是使人的心情更爲慘淡的發現。然而……文藝可以有少數人的文藝,電影這樣東西可是不能給二三知己互相傳觀的。就連在試片室裏看,空氣都和在戲院裏看不同,因爲沒有廣大的觀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三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馬路英雄型的,他們勾肩搭揹走着,說:“去看電影去。”我想着:“啊,是觀衆嗎?”頓時生出幾分敬意,同時好像他們陡然離我遠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們的後影,很覺得惆悵。
中國觀衆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裏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蹟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裏漣漪的花紋。無論怎樣想方設法給添出戏來,恐怕也仍舊難於彌補這缺陷,在觀衆的眼光中。但我總覺得,冀圖用技巧來代替傳奇,逐漸沖淡觀衆對於傳奇戲的無魘的慾望,這一點苦心,應當可以被諒解的罷?
johngassner批評“ourtown”那出戏,說它“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鎊鎊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過的“靜的戲劇”,幾乎使戲劇與圖畫的領域交疊,其實還是在銀幕上最有實現的可能。然而我們現在暫時對於這些只能止於嚮往。例如《太太萬歲》就必須弄上許多情節,把幾個演員忙得團團轉。嚴格地說來,這本來是不足爲訓的。
然而,正因爲如此,我倒覺得它更是中國的。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白紙剪出的鏤空花樣,託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
出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註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着,只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爲什麼要等到死呢?
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麼?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真正使他們驚心動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幾件事麼?爲什麼偏要那樣地重視死亡呢?難道就因爲死亡比較具有傳奇性——而生活卻顯得瑣碎,平凡?
我這樣想着,彷彿忽然有了什麼重大的發現似的,於高興之外又有種悽然的感覺,當時也就知道,一離開那黃昏的陽臺我就再也說不明白的。陽臺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我在陽臺上篦頭,也像落葉似地掉頭髮,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着;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一個窗洞裏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彷彿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髮溼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腳踝,風吹上來寒颼颼的,我後來就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