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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裏,便有許多親戚到這裏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劉媽從這裏出去以後,因爲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兒子媳婦住着,喫一口閒飯,也有時候帶着一隻水壺,幾隻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後,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裏衝熱水瓶,見他來了,她衝着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竈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那天金槐到這裏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正好這兩天他們這裏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裏正是十分憤懣,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喫點。”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裏,道:“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牀的時候喫幾個,補的。”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摜,道:“我纔不要喫呢!”馬上站起來就走了。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麼,陶媽也只嘟囔了一聲:“這東西!”此外也沒有說什麼。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只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劉媽在竈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纔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爲什麼跟他媽鬧彆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喫,他一摜摜了一地。”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裏明白,一定是因爲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她不免有些悵觸,因爲她對於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因爲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裏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爲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裏去住着。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爲那天住在那裏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裏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裏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裏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劉媽因爲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裏去的。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裏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着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裏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孃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着。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裏也還明白,看着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於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爲這樁事情,他們家裏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裏討論着,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裏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孃家的人給終認爲不妥。有她自己孃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爲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於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