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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伊斯坦布爾藥店的櫥窗裏有一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帕拉迪松止痛片廣告海報上展示我們內臟的圖片,爲了能夠向博物館參觀者展示我的愛情之痛在那些天出現、加劇和蔓延的地方,我在圖上做了標記。我在這裏要告訴沒能參觀博物館的讀者,疼痛最劇烈的起點位於胃的左上方。疼痛加劇時,就像在圖片上看到的那樣,會立刻蔓延到胸口和胃之間的地方。那時,疼痛不只停留在身體的左邊,還會蔓延到右邊。我會感到一陣絞痛,就像心裏被插進一把螺絲刀或者一根滾燙的鐵棍那樣。彷彿一股燒心的酸水正在整個腹腔積聚,彷彿一些灼熱、黏糊的小海星正在往我的內臟上黏附。不斷加劇的疼痛,會衝擊到我的額頭、脖頸、後背、我的全身,會讓我感覺窒息。就像我在圖片上標註出來的那樣,有時疼痛會在我的肚子上,就在肚臍眼周圍積聚成一顆星星的模樣,有時像一股強烈的酸水,會噎塞在我的喉嚨和嘴巴里,彷彿要讓我窒息而死那樣恐嚇我,然後在那裏讓我的整個身體因爲疼痛顫動,讓我呻吟。我用手拍打牆面,做一些體操動作,像運動員那樣拉抻我的身體,會暫時讓我忘記疼痛,但即使在疼痛最微弱的時候,就像是從一個無法完全擰緊的水龍頭裏滴出的水滴一樣,我一直會感到疼痛在混入我的血液。疼痛有時會一直躥到我的喉嚨,讓我吞嚥困難,有時會蔓延到我的背部、肩膀和胳膊。但任何時候真正的痛點都在我的胃部。
儘管所有的疼痛都有實實在在的,但我也會知道疼痛是與我的腦子和靈魂有關的一樣東西,然而爲了擺脫它,我又無法嘗試着去給腦子作必要的清理。因爲此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就像一個第一次遇上突襲的驕傲指揮官一樣,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更何況,我腦子裏還有一個希望,還有關於芙頌第二天就會去邁哈邁特公寓樓的許多理由和幻想,這些都讓我內心的痛苦變得可以忍受,但同時也在延長。
在那些冷靜的時刻,我會想,芙頌生氣了,她在懲罰我,因爲我對她隱瞞了和茜貝爾在辦公室約會的事情,因爲訂婚儀式上出於嫉妒設法讓她遠離了凱南,當然還因爲我一直沒能解決的耳墜問題。然而同時我也強烈地感到,失去那無與倫比的做愛幸福,對於芙頌來說也同樣是一種懲罰,她也會像我這樣對此無法忍受。所以現在我必須忍受疼痛,必須耐心地面對疼痛在我全身的蔓延,必須咬緊牙關,這樣,等到我們見面時,她也必須接受我已經訂婚的事實。一想到這我就會後悔,會感到痛苦,因爲我出於嫉妒給他們發了訂婚儀式的請帖,因爲我沒找到那隻丟失的耳墜,因爲我沒能花更多的時間幫她認真地補習數學,因爲我沒帶着那輛兒童自行車去見她和她的家人。悔恨的疼痛是一種更內在也更爲短暫的疼痛,它會衝擊到我腿的後面和肺部,會奇怪地耗盡我的體力。那時我就會無法站立,我會帶着“悔恨”一頭倒在牀上。
有時我也會想到,問題出在沒有考好的高考上。隨後帶着悔恨我會幻想,自己認真地幫她補習了數學,那時這些幻想就會減輕我的疼痛,我還會幻想補習後我們會做愛。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幸福時光也會來陪伴我頭腦裏的這些畫面,但也就是在那時我會開始對她生氣,因爲她沒有兌現和我跳舞時所作的承諾,也就是考試結束後馬上來見我,她甚至沒給我一個不來的理由。像訂婚儀式上讓我嫉妒的圖謀、聽薩特沙特員工們說我的笑話那樣的小錯誤也讓我感到氣惱,我試圖用這些情感來讓自己遠離她,讓自己能夠無聲地面對她對我的懲罰。
儘管有這些小氣惱、大希望和我欺騙自己玩的那些鬼把戲,但星期五下午快到兩點半時,當明白她依然不會來時,我被擊垮了。那時,痛苦是致命和殘忍的,它就像一隻殘暴的野獸那樣在吞噬我。我像個死人那樣躺在牀上,當我聞着她在牀單上留下的氣味,想起六天前我們在這張牀上的幸福做愛,想着沒有她我將如何才能夠生活下去時,一種我無法抵禦的嫉妒開始在內心裏和憤怒混合在一起升騰起來。我想,芙頌一定是立刻爲自己找到了一個新情人。從我腦袋裏開始的嫉妒之痛,短時間內觸發了胃裏的愛情之痛,把我拖入一種毀滅的境地。這些令人感到恥辱的幻想其他時候也在我的腦海中出現過,但現在我無法阻止它們,我想她在我的競爭對手凱南、吐爾嘎伊先生,甚至是扎伊姆之中,或是她衆多的仰慕者之中立刻找到了一個人。那麼喜歡做愛的一個人,現在自然會想和其他人做這件事。更何況,對我的憤怒也會讓她去採取報復行爲。儘管我還能用腦袋裏僅存的一小塊理智的角落想到,那只是我的嫉妒,但我還是眼睜睜地向這種強烈的羞辱感屈服了。我感到,如果不立刻去香舍麗榭精品店見到她,我會因爲嫉妒和憤怒發瘋,我隨即從家裏跑了出去。
我記得,自己是帶着一種讓我心跳加速的希望一路小跑走在泰什維奇耶大街上的。過一會兒將見到她的想法佔據了我的整個腦袋,我甚至沒去想將對她說什麼。因爲我知道,一見到她我所有的疼痛至少在一段時間裏會消失。我有話要跟她講,她必須聽我說,難道我們跳舞時是這麼說的嗎,我們必須去一家蛋糕店好好談談。
當香舍麗榭精品店門上的鈴鐺叮噹做響時,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因爲金絲雀不在那裏。儘管我早就明白芙頌不在那裏,但我試圖讓自己相信,她是因爲害怕和絕望躲進了裏屋。
“凱末爾先生,請進。”謝娜伊女士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詭詐的笑容。
我輕聲說:“我想看看櫥窗裏那個白色繡花的晚宴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