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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彷彿遠離了我,它失去了此前我所感到的力量和色彩,物品也失去了它們曾經讓我感到的力量和真實。多年後當我潛心讀書時,我在法國詩人奈瓦爾的一本書上,讀到了能最好詮釋自己在那些日子感到的平庸和低俗的詩句。最終因爲無法忍受愛情痛苦而上吊的詩人,在明白永遠失去了一生的愛情後,在《奧雷莉婭》一書中說,從此生活留給他的僅僅是一些“粗俗的消遣”。我也是這麼認爲的,我覺得沒有芙頌的日子裏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粗俗、平庸和毫無意義的,我無法從這種感覺裏擺脫出來,我對造成所有這些粗俗的人和事感到憤怒。但我始終沒有失去最終找到芙頌,甚至擁抱她的信念。這種信念既讓我好歹活着,也在延長我的痛苦,就像後來我帶着悔恨想到的那樣。
在那些最糟糕的日子裏,在一個極爲炎熱的7月的早上,哥哥打來電話說,和我們做過很多生意的吐爾嘎伊先生因爲訂婚儀式沒被邀請而生我們的氣了,他甚至想放棄和我們一起中標的一大筆牀單出口生意。當哥哥有理由氣憤地說着這些時(奧斯曼從母親那裏得知,是我從賓客名單裏畫掉了我們的合作伙伴的),我告訴他,我會立刻去妥善處理這件事情,我會讓吐爾嘎伊先生回心轉意的。
隨即,我打電話和吐爾嘎伊先生約好了見面時間。吐爾嘎伊先生的大工廠位於巴赫切利埃夫萊爾,第二天快到中午時,天氣酷熱,當我坐在車裏看着城市裏這些被日益變醜的新公寓樓、倉庫、小工廠和垃圾場覆蓋的街區時,愛情之痛沒有讓我覺得無法忍受。究其原因,當然是我要去見一個我認爲能夠從他那裏得到芙頌消息,或是能夠和他談起她的人。但是,就像在其他類似情況下一樣(和凱南講話時,或是在塔克西姆碰到謝娜伊女士時),我向自己隱藏了心裏的這種美好激動,努力相信自己去那裏只是爲了“工作”。如果我沒有那麼欺騙自己,我和吐爾嘎伊先生的“工作”會面也許會更成功的。
爲了道歉,我大老遠地從伊斯坦布爾跑來,這本來就給足了他面子,他客氣地接待了我。他友好地向我展示了有上百個姑娘工作的織布車間、在紡織機旁工作的年輕女孩(在一臺紡織機的後面,背對我坐着的一個芙頌的幽靈,瞬間讓我的心跳加速,也讓我對真正的問題作好了準備)、新蓋的“現代”辦公樓和“衛生”的自助餐廳,他這麼做是爲了讓我覺得和他做生意對我們也是有益的。吐爾嘎伊先生本想跟往常一樣和工人們一起在自助餐廳請我喫午飯,但我讓自己相信這不足以表達我的歉意,於是我說,爲了談論我們之間的那些“深刻問題”,興許我們需要喝點酒。在他那張留着小鬍子、長相一般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明白了我在暗示芙頌的表情,因爲我也還沒有提起訂婚儀式的事情,所以他驕傲地說:“總免不了有疏忽的時候,讓我們忘了那件事吧。”但我裝糊塗,讓這個一心想着工作的勤奮、誠實的人,不得不請我去巴克爾柯伊的一家魚餐廳喫午飯。一坐進他的野馬牌轎車,我立刻想到,他和芙頌曾經在這些座位上無數次接吻,他們親熱的樣子反射在了這些儀表盤和鏡子上,在她還不滿十八歲時,他就逼迫過她,撫摸過她。我想芙頌可能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儘管我對所有這些幻想感到恥辱,儘管我想他很有可能甚至對此一無所知,但我還是不能控制自己。
當我和吐爾嘎伊先生像兩個糟糕的男人那樣在飯店面對面坐下時,當我看見他用滿是汗毛的手把餐巾放到懷裏時,當我從近處看着他那鼻孔碩大的鼻子和無恥的嘴巴時,我感到一切都會向不好的方向發展,我的靈魂因爲痛苦和嫉妒正在抽搐,我將無法控制自己。他對招待員說“你聽着”,他拿起餐巾,用好萊塢電影裏的動作,像包紮傷口那樣文雅地擦嘴巴。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直到用餐用到一半的時候。然而我爲了擺脫心裏的邪惡喝下的拉克酒,釋放了我心裏的邪惡。當吐爾嘎伊先生用一種十分文雅的語言說,牀單生意上的摩擦已經解決,合作伙伴之間不存在任何問題,我們的生意會越做越好時,我說:“我們的生意好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好人。”
他看着我手上的酒杯說:“凱末爾先生,我非常尊重您、您的父親和您的家人。我們每個人都有過不順心的日子。在這個美麗而貧窮的國家裏,我們有幸得到了真主只賜予少數人的富裕,我們應該感謝。讓我們別驕傲,讓我們來祈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好。”
我嘲諷地說:“我不知道您竟然如此虔誠。”
“凱末爾先生,我犯了什麼錯?”
“吐爾嘎伊先生,您傷了我家裏一個年輕女孩的心,您粗暴地對待了她,您甚至企圖用錢來得到她。在香舍麗榭精品店工作的芙頌,是我母親那邊一個很近的親戚。”
他的臉變得煞白,隨即低下了頭。那時我明白,我之所以嫉妒吐爾嘎伊先生,不是因爲他先於我做了芙頌的情人,而是因爲在這段愛情之後,他淡忘了痛苦,成功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