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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裏,茜貝爾甚至壓根沒問我在尼相塔什消失的一個半小時裏去幹了什麼。我根本不可能從癡迷中擺脫出來的感覺,那天夜裏以一種毫無疑問的形式紮根在了我們心裏,因爲禁令不起任何作用。而另一方面,我倆對在這棟不再富麗堂皇的舊別墅裏的同居生活是滿意的。不管我們的狀況是多麼不幸,在那棟老朽的房屋裏有一種讓我們彼此依賴、美化並使我們的痛苦變得能夠忍受的東西。別墅生活在用一種挫敗、命運和友誼的情感加深我們那不會復甦的愛情,而奧斯曼文化的最後殘存在爲我們人生的“缺憾”平添一份深刻,甚至在把我們從無法做愛的痛苦中解救出來。
即使在傍晚當我們面向大海,把胳膊靠在陽臺的鐵欄杆上,面對面坐着開心地喝拉克酒時,我也會從茜貝爾的眼神裏感到,沒有性愛卻還能讓我們彼此相依的惟一東西就是結婚。很多夫妻——不僅僅是父母那一代人,還有我們的同齡人——儘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性愛,但不還是做出一副一切“正常”的樣子,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喝下三四杯酒後,無論遠近,也不管年輕還是年老,我們會說起那些熟悉的夫妻,問彼此“你認爲他們還在做愛嗎?”。我們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尋找答案。現在讓我感覺很悲涼的這種調侃,當然是因爲我們相信直到不久前我們有過的那段十分幸福的性生活。因爲一種奇怪的同謀和隱祕讓我們彼此更加依賴的這些談話有一個隱晦的目的,那就是,我們感到即使在目前的這種狀況,我們也依然能夠結婚,我們還以一種含蓄的形式相信,我們爲之驕傲的性生活總有一天會回來的。至少茜貝爾,即使在最悲觀的日子裏,在我的調侃、玩笑和對她的憐愛的影響下會相信這一點,她會對此抱有希望,會因此感到幸福,甚至有時會立刻付諸行動地坐進我的懷裏。在我樂觀的那些時候,我也會有和茜貝爾同樣的感覺,我會想跟她說我們該結婚了,但同時我又害怕茜貝爾會因爲一個突然的決定拒絕我的求婚並拋棄我,因爲我還感到,爲了用一種可以重新贏得自尊的報復行爲來結束我們的關係,茜貝爾正在尋找機會。四個月前,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段幸福的婚姻,是一種有孩子、有朋友、有娛樂、人人嫉妒的完美無缺的生活,而現在因爲還無法接受失去它的事實,所以她還沒能付諸行動。我們倆都在努力用對彼此的那種奇怪的愛意和依賴來擺脫窘境,我們只能藉助酒精的力量勉強入睡,然而半夜當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時,我們擁抱彼此只是爲了忘卻痛苦。
從11月中開始,在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半夜裏當我們因爲這種不幸的驚嚇或是酒精造成的口渴醒來時,我們經常在關閉的百葉窗外面,聽到一艘小漁船在平靜的水中撒網、行進的聲音。從他們的對話裏我們知道,在我們臥室外面停靠的小船上,有一個經驗豐富的漁夫和一個對他言聽計從、說話細聲細氣的兒子。他們在船上點燃的漁燈會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我們的天花板上投射出一束美麗的光線,我們在寂靜的夜色裏會聽到船槳在水裏發出的划水聲、從拉起的漁網上落下的滴水聲、默默幹活的父子倆的咳嗽聲。半夜醒來發覺他們到來時,我和茜貝爾會摟抱在一起,側耳傾聽從離我們只有五六米遠的漁船上傳來的聲音。對我們的存在一無所知的這對父子,爲了讓魚兒們遊起來並落入網裏,他們會往海里扔石子,然後收網,我們會傾聽他們的喘息聲和難得的對話。有時漁夫會說:“兒子,抓緊點。”或是,“把魚筐抬起來。”抑或是,“現在往後劃。”過了很久,寂靜中兒子會用那可愛的聲音說道:“那裏還有一個!”當我和茜貝爾摟抱着躺在牀上時,我們會對孩子所指的東西感到好奇。是一條魚,還是一個危險的魚鉤,抑或是我們在牀上努力幻想的一個怪物?在半睡半醒之間,當我們不斷幻想着漁夫和他的兒子時,我們要麼會重新進入夢鄉,要麼會發現漁船已悄悄地離開。我不記得白天曾經和茜貝爾說起過漁夫和他的兒子的事情。但到了夜晚,當漁船到來時,我從茜貝爾對我的摟抱裏明白,她也像我一樣在半睡半醒之間因爲聽到了漁夫和他兒子的聲音而感到了一種深切的安寧,甚至我會感覺到在睡着時,她也像我一樣在等待他們的到來。彷彿只要我們聽到了漁夫和他兒子的聲音,我們就不會分手一樣。
而事實上我記得,茜貝爾在日益更深地怨恨我,更加痛苦地懷疑自己的美貌,更經常地流淚,與此同時我們也開始了更加不愉快的口角、小爭吵和生氣。最常見的情況是,對於茜貝爾的一個讓我們高興的努力,比如說她烤制的一個蛋糕或是費了很多周折買回家的一個茶几,因爲我手拿酒杯、幻想着芙頌而沒能給予一個足夠真心的回應,茜貝爾會生氣地摔門出去,而我儘管在裏面的房間裏很傷心,但卻因爲一種羞愧和怯懦,就是無法去向她道歉,或者去了卻看見她因爲痛苦而自閉的樣子。
如果解除婚約,上流社會會因爲“我們婚前長時間同居”而鄙視茜貝爾。茜貝爾知道,無論她怎麼去保全面子,也不管她的朋友們有多麼“歐化”,如果我們不結婚,人們不會把這當做一個愛情故事,而是當做名譽被玷污的一個女人的故事來講述。當然我們從沒有談論過這些事情,但過去的每一天對茜貝爾都是不利的。
因爲我不時去一趟邁哈邁特公寓樓,躺在牀上把玩芙頌觸摸過的物件,因此有時我會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好了,我會陷入痛苦正在過去的錯覺中,我還認爲這對於茜貝爾來說也是一個希望。我感到晚上去城裏的娛樂場所、出席朋友們的聚會和邀請,也能讓茜貝爾稍微輕鬆些,但所有這些都無法掩蓋我們的糟糕狀況,掩蓋我們的不快樂。那些日子裏,爲了知道芙頌在哪裏、過得怎麼樣,我向快要生孩子的傑伊達苦苦哀求,還試圖賄賂她,但我所能瞭解到的只是她生活在伊斯坦布爾的某個地方。難道我要一條條街道去找遍整座城市嗎?
在冬季一個寒冷而憂鬱的日子裏,茜貝爾說她想和努爾吉汗一起去巴黎。在和麥赫麥特訂婚前,努爾吉汗爲了購物和處理一些未了的事情本打算在聖誕節去巴黎的。當茜貝爾說想和她一起去時,我鼓勵了她。我打算趁茜貝爾在巴黎時竭盡全力地去尋找芙頌,要把伊斯坦布爾找個底朝天,如果還是無果而終,那麼我將從消磨意志的這種悔恨和痛苦中擺脫出來,等茜貝爾回來後和她結婚。茜貝爾對我的鼓勵表示出了懷疑,我告訴她,換換空氣對我們倆都有好處,等她回來我們將一起從原來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儘管沒有過多強調,但我也還是提到了一兩次結婚這個詞。
茜貝爾希望,遠離我一段時間,從巴黎回來後可以首先發現自己,隨後發現我變健康了,而我也是真心打算和茜貝爾結婚的。我們是和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一起去的機場,因爲時間還早,我們在新候機大樓的一張小桌旁坐下,喝了英格在牆上一張圖片上向我們推薦的梅爾泰姆汽水。當我最後一次擁抱茜貝爾,看見她眼裏的淚水時,我恐懼地感到,從此我們將無法回到從前,我會很長時間看不到她,隨後我又覺得這是一個過於悲觀的幻想。回去的路上,幾個月來第一次遠離努爾吉汗的麥赫麥特在車裏沉默了很久後說:“哥兒們,現在真離不開她們了。”
夜晚,別墅讓我覺得無法忍受得空曠和憂鬱。除了嘎吱作響的地板發出的噪音外,獨自一人時我還發現,大海在用一種不斷變換旋律的呻吟在舊別墅裏遊蕩。海浪用一種完全有別於拍打在岩石上的聲音拍打在碼頭的水泥地面上,而水流的嘈雜聲在船庫前也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沙沙聲。當東北風暴讓別墅的每個角落嘎吱作響時,在夜晚我酩酊大醉後躺倒的牀上,黎明時分,我發現漁夫和他兒子的漁船已經很久沒來了。我用腦子裏任何時候都能夠保持真實和誠實的那部分感到,我人生中的一個時期已經結束,然而我那害怕孤獨、慌亂的一面卻阻止我去完全接受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