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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因爲我的手被櫻桃弄髒了,所以無法把盒子拿出來。於是我說:“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嗎?”芙頌不再能夠對我內心裏的風暴假裝不知道了。也因爲她感到了父親那“女兒,給客人帶路”的眼神,她慌亂地站了起來。一看見她站在我面前,一年前我們約會時的所有記憶復甦了。我想擁抱她。
衆所周知,喝醉時我們的腦子在兩條線路上運轉。在第一條線路上,就像我們在一個我幻想中的超時空的地方相遇那樣,我正抱着芙頌。然而在第二條線路上,我們在楚庫爾主麻的這棟房子裏,在餐桌旁,內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我不該擁抱她,因爲那將是一件丟臉的事。但因爲拉克酒的緣故,這第二個聲音來得晚了,這聲音不是和擁抱她的那個幻想同時到達的,而是遲到了五六秒鐘。因此我在那五六秒鐘裏是自由的,但我也沒有因爲自己的自由而慌亂,我和她並排走着,跟着她走上了樓梯。
對她身體的接近、我們一起爬樓梯的樣子,都好像是在一個幻境裏,多年來也一直這樣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我在她看我的眼神裏看見了理解和擔憂,因爲她在用眼神表達她的情感,因此我感激她。看,這再次證明了我和芙頌是天生的一對。因爲我知道這點,因此我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她有沒有結婚一點也不重要,就像現在這樣,爲了和她一起爬樓梯的幸福,我願意去忍受更多的痛苦。博物館參觀者已經看見了這棟房子的窄小,發現餐桌和樓上浴室之間的距離只有四步半外加一個十七級臺階的樓梯,我要立刻對那些所謂“現實”的參觀者說,爲了我在那短暫時間裏感到的幸福,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一生。
我走進樓上窄小的廁所,關上了門。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由於我對芙頌的依戀,它變成了一樣在我的意願之外成形的東西。只有相信它,我才能夠感到幸福,才能夠繼續生活下去。我在鏡子下方的小隔板上,在芙頌、塔勒克先生和內希貝姑媽的牙刷、剃鬚肥皂和剃鬚刀當中,看見了芙頌的口紅。我拿起它聞了聞,然後把它放進了口袋裏。爲了想起她的味道,我匆忙聞了聞掛在那裏的每條毛巾,但我什麼也沒聞到,因爲我的到來,它們全被更新了。當我在窄小的廁所裏尋找另外一樣能在日後艱難的日子裏給我安慰的東西時,我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我從自己的表情裏發現了身體和靈魂之間那驚人的割裂。但當我的臉因爲挫敗和驚訝顯得疲憊不堪時,我的腦海裏卻存在着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作爲人生的基本事實,我明白,我在這裏,我的身體裏有一顆心臟,它是有感知的,一切都是由慾望、觸摸和愛情造就的,因此我在忍受痛苦。在雨聲和水管裏發出的聲響之間,我聽到了一首兒時奶奶聽到它們時會開心的土耳其老歌。附近一定有一個開着的收音機。伴隨着烏德琴低沉的呻吟和卡儂歡快的彈撥聲,一個疲憊然而滿懷希望的女人的歌聲,從浴室那半開的小窗外傳了進來,女人唱道:“那就是愛情,世上的一切都源自愛情。”藉助這憂傷的歌聲,我在浴室的鏡子前度過了一生中最深沉的一個精神時刻,我明白了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一個整體。從我面前的這些牙刷,到餐桌上裝櫻桃的盤子,從那個瞬間被我發現並裝進口袋的芙頌的髮卡,到我在這裏展出的浴室門的插銷;不僅僅是所有的物件,所有的人也是一個整體。人生的意義,就是帶着愛情的力量去感受這個整體。
帶着這種樂觀的情緒,我先從口袋裏拿出了芙頌的那個耳墜,把它放到了原來放口紅的地方。沒拿出父親的那對珍珠耳墜前,同樣的音樂,讓我想起了從前的伊斯坦布爾街道、在木房子裏聽着收音機慢慢變老的夫妻們講述的愛情風暴,還有那些因爲愛情毀了他們一生的無畏的戀人。帶着從女人憂傷的歌聲裏得到的靈感,我明白芙頌是對的,在我準備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時,爲了保護自己她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在看着鏡子想這些時,我發現在自言自語地說出這些話。兒時,在和鏡子裏的自己遊戲時,我是頑皮和單純的。現在當我模仿芙頌時,我驚訝地發現,我是能夠和自己分離的,帶着對她的愛戀,我是能夠感到她的心聲和想法,能夠替她說話,能夠明白她的感受,能夠成爲“她”的。
帶着這個驚喜的發現,我一定是在浴室裏待了很久,因爲大概有人在門口故意咳了幾聲,或者敲了門,我記不清了,因爲“電影中斷了”。年輕時,當我們因爲喝醉忘記後來的事情時,我們都會用這個詞。此後發生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廁所,怎麼坐回餐桌的,我也不知道切廷是用什麼藉口上來接我的——因爲我是絕對不可能自己走下樓梯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我弄上車送回家的。我只記得餐桌上的人都在沉默。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都不說話了,是因爲雨聲越來越小了,還是因爲他們無法再對我那無法隱藏的羞愧、讓我沮喪萬分的挫敗感和幾乎成爲有形的痛苦視而不見了。
女婿先生並沒有對這種沉默產生懷疑,他沉浸在一種對電影的激情裏,這倒很適合我說的那句“電影中斷了”的話。他愛恨交加地說起了土耳其電影。他說,儘管耶希爾恰姆拍出來的電影蹩腳透頂,但土耳其人民還是很喜歡看電影。費利敦先生那時也一定說了這些話,那就是,如果找到一筆不大然而認真的資金,他就能夠拍出一些好看的電影,他寫了一個將由芙頌來主演的劇本,但很可惜還沒能找到任何資助。從這些話裏,我那醉醺醺的腦子明白,芙頌的丈夫需要錢,但他不對我明說,他只說芙頌日後將成爲一個著名的“土耳其電影明星。”
我記得,回家的路上,當我昏沉沉地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時,我把芙頌幻想成了一個著名的演員。不管我們醉到什麼程度,我們那痛苦和心智惑亂的烏雲總是會消散一陣的,於是在那一刻我們會看見我們感覺——我們認爲——人人都知道的真相。當我在黑暗中看着城市裏被水淹沒的街道時,我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我明白了芙頌和她丈夫,是因爲把我當做了一個可以爲他們的電影夢想提供幫助的有錢親戚,才請我去喫晚飯的。但由於酒精給予的樂觀,我並沒有對此生氣,相反,我沉浸在芙頌將成爲一個所有土耳其人崇拜的著名女演員的幻想裏,她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個迷人的土耳其電影明星。她的第一部電影將在薩拉伊影院舉行首映式,芙頌在掌聲中將挽着我的胳膊走上舞臺。而那時車也正好從貝伊奧魯的薩拉伊影院前面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