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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和芙頌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時,不僅是那無法忍受的愛情之痛在剎那間消失了,而且我還一下子忘記了不久前因爲這種疼痛而有過的自殺念頭。於是,當痛苦消失時,我忘記痛苦對我的折磨,以爲自己又回到了從前“正常”的日子裏;我陷入了認爲自己是堅強、堅決,甚至是自由的錯覺裏。在我發現這種有規律的情感起伏的頭三次見面後,當我在那些海峽飯店裏坐在她對面時,想到以後日子裏思念她時的痛苦,我拿了並收藏了桌上的一些東西,希望它們能讓我想起面對她時的幸福,並在我孤獨的時候給我力量。比如這把錫勺。在耶尼柯伊的阿萊考飯店裏,當我和她的丈夫談論一場足球比賽時——因爲我倆都是費內爾巴赫切的球迷,所以不會有表面的衝突——芙頌因爲無聊,把勺子放在嘴裏玩了很久。比如這個鹽瓶。當她正準備用時,一艘鏽跡斑斑的蘇聯大船正好從窗前經過,螺旋槳的轉動把桌上的瓶子和杯子震得叮噹做響,她盯着船看了很久,而鹽瓶一直被她拿在手裏。第四次見面時,我們在伊斯廷耶的澤伊內爾買了蛋筒冰激凌,喫完後芙頌把這個邊上被她咬過的蛋筒扔到了地上,走在她身後的我眨眼之間就把它撿起放進了口袋裏。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間裏,我會帶着醉醺醺的腦袋看它們,爲了不引起母親的懷疑,一兩天後我會把它們拿去邁哈邁特公寓樓,把它們和其他那些珍貴的物品放在一起,我會試圖用它們來平息開始慢慢升騰起來的痛苦。
在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我和母親因爲一種以前我們從未感到過的同病相憐的情感而親近起來。這當然是因爲她失去了我父親,而我失去了芙頌。這種失去也讓我們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寬容了。但母親對我的失去又知道多少?如果她看見我拿回家的蛋筒或是勺子會怎麼想?她從切廷那裏能打探出多少我去了哪裏的消息?在那些我不快樂的時候,我會爲這些事擔心,我壓根不希望母親爲我傷心,也壓根不希望她認爲,因爲一個無法被接受的癡迷,我做了用她的話來說就是“讓你後悔一輩子的錯事。”
有時,在她面前我會讓自己顯得很幸福,很開心,我壓根不說——即便是開玩笑——媒人介紹的荒唐,我會仔細、認真地聽母親說那些她爲我去看過的女孩的特點和故事。母親爲我去看了達代蘭家的小女兒碧露爾,她看見他們儘管面臨破產但依然和廚師、用人們過着“一種揮霍浪費的生活”,她承認女孩長得很漂亮,但因爲個子太矮,她說我不會和一個侏儒結婚而結束了這個話題。(母親從我剛進入青春期就說,“我不要一米六五以下的女孩,你千萬別和侏儒結婚。”)去年夏初,母親去看了曼格爾利家的二女兒,這個女孩我是和茜貝爾還有扎伊姆在大島上的大俱樂部裏認識的,母親認爲我和這個女孩也不合適,因爲她剛得知,女孩不久前被瘋狂愛上並以爲要結婚的阿馮杜克的大兒子殘忍地拋棄了,而整個上流社會都在議論這件事。整個夏天我一直支持母親去爲我相親,一是因爲我時常相信興許能得到一個讓我滿意的結果,二是因爲想到這樣的事情可以讓母親從父親死後的隱居生活裏走出來。有時母親會在中午從蘇阿迪耶的別墅往辦公室給我打電話,她會用一個告訴獵人山雞落在哪裏的農婦的認真來告訴我她非常想讓我見的一個女孩,最近幾天的傍晚,都會坐着厄謝克基家的快艇去鄰居艾薩特先生的碼頭,如果那天晚上天黑之前我能回到別墅,那麼我就可以在自家的碼頭上看見那個女孩,如果願意還可以去和她認識。
母親每天用各種藉口至少往辦公室打兩次電話,她會告訴我說,那天她在蘇阿迪耶別墅裏又找到了父親的一件遺物,比如她在一個櫃子下面找到了父親的一雙黑白涼鞋,她爲此哭了很久,隨後她說:“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裏!”她讓我不要一個人住在尼相塔什,她說孤獨對我也沒有好處,她讓我晚上一定要回蘇阿迪耶喫晚飯。我在這裏滿懷敬意地展出父親的一隻黑白涼鞋。
有時,哥哥也會帶着妻子和孩子們來喫晚飯。晚飯後,當母親和貝玲談論孩子、親戚、老習慣、不停上漲的物價、新開的店家、衣服和最新的傳聞時,我和奧斯曼會在棕櫚樹下,坐在以前父親獨自躺在躺椅上,看着對面的王子羣島和天上的星星幻想他那些祕密情人的地方,說一些關於公司和父親身後的事情。哥哥像那些天一直做的那樣,會並不十分堅持地說,我也應該成爲他和吐爾嘎伊先生合建的新公司的合夥人。他會反覆說讓凱南當經理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沒和凱南搞好關係是我的錯,現在因爲沒和他們一起幹我又錯了。他會不情願地接着說,這是我放棄錯誤決定的最後機會,那樣以後我就不會後悔了。他還會說,我不僅在生意上,在社會生活上也彷彿在逃避他,逃避我們共同的朋友,逃避成功和幸福。他會皺着眉頭問道:“你有什麼問題?”
而我會對他說,因爲父親的去世,和茜貝爾婚約的解除讓我感覺疲憊,因此有點自閉。在7月份一個非常炎熱的夜晚,我還告訴他說,自己很煩惱所以渴望獨自一人待著,我從他的表情裏明白,我的這句話在奧斯曼的腦海裏被描繪成一種癲狂。我還感到,哥哥覺得我的這種癲狂現在還可以接受,但如果我的怪異繼續加劇,那麼他將在別人議論我們的羞恥和在生意上利用我這種癲狂的樂趣之間猶豫不決。但我只會在見到芙頌後的幾天裏,在我感覺良好時想到這種憂慮,過了幾天,當我開始痛苦地思念芙頌時,我的眼睛除了她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而母親一方面會立刻對我的癡迷或是心裏的黑暗有所察覺併爲之擔心,但另一方面又不想真正知道。我也完全像她那樣,會對她知道的事情感到好奇,但又不希望得知她已過多地知道了我對芙頌的愛情。就像每次見到芙頌後,我天真地想讓自己相信對她的愛情已不那麼重要一樣,我也試圖用從來不談論這個問題來說服母親我的癡迷是無足輕重的。帶着這個目的,爲了向母親證明我在這個問題上是“沒有情結”的,我在談話中不經意說道,有一次我帶着裁縫內希貝姑媽的女兒芙頌和她的丈夫去海峽喫了晚飯,還有一次在年輕女婿的堅持下,我們一起去看了一場用他寫的劇本拍的電影。
母親說:“但願他們都好。我聽說那個孩子總跟那些拍電影的人混在一起,我很傷心。你還能對一個參加過選美的女孩有什麼指望呢!但如果你說他們好的話……”
“她像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孩子……”
“你和他們去看電影了嗎?還是要小心點,內希貝心很好,很風趣,但也很有心計。對了,我要告訴你,艾薩特先生的碼頭上今晚有聚會,他也讓人來叫我們了。你去吧,我會讓人把沙發放在無花果樹下,遠遠地看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