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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廷說:“這我知道。我也是因爲這才那麼喜歡的。因爲它也有教育的一面……我非常喜歡今年夏天看的這些電影,一方面是因爲有趣,另一方面是因爲有教育意義。”
不僅是芙頌,我也一直在沉默。讓我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切廷說到的“今年夏天”,因爲這幾個字在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夜結束了;我將不能再和芙頌在露天影院裏看電影了;在繁星下和她並肩坐着的幸福到頭了。爲了不讓芙頌發現我的痛苦,我想隨便說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說,我感到自己進入了一種將持續很長時間的氣惱裏。
我不想再見芙頌了。內心對於一個爲了讓我資助她丈夫拍電影,也就是說爲了錢而和我交朋友的人也是完全牴觸的。更何況,她甚至已不再試圖對我隱藏這個事實。因爲這樣的一個人對我來說已不再有吸引力,因此我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地離開她。
那天夜裏把他們送回家後,我壓根沒去和他們約後面的電影。接下來的三天裏我也一直沒給他們打電話。那些天,先是腦子的一角,隨後以一種日益疊加的形式,我開始表現出了另外一種氣惱。被我稱之爲“外交氣惱”的這種氣惱,與其說來自於心碎的痛苦,不如說來自於一種迫不得已。因爲對於一個虧待我們的人,爲了不讓他再那麼做,我們也應該給他一個懲罰來維護我們的尊嚴。我給芙頌的懲罰,當然就是不資助她丈夫拍電影,這樣她想成爲電影明星的夢想也就泡湯了。我對自己說:“讓她去想想,如果電影拍不成會怎麼樣!”於是,當我頭一天發自內心地生氣時,從第二天起我開始仔細幻想懲罰是如何讓芙頌痛心的。儘管我很清楚見不到我對他們來說只是物質上的損失,但我還是在幻想,讓芙頌傷心的不是因爲拍不成電影,而是因爲不能見到我。也許這不是一個錯覺,是真的。
幻想芙頌後悔的樂趣,從第二天起開始超越了我那真正的氣惱。第二天晚上,當我和母親在蘇阿迪耶別墅安靜地喫飯時,我感到自己已經開始想念芙頌,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早就結束了。我明白,只有想到我的氣惱會讓芙頌傷心,對她將是一種懲罰,我才能繼續氣惱下去。當我試圖和芙頌換位思考時,我開始替她想到了一件非常現實和無情的事情。我試圖明白,如果我是一個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女人,正當我將在丈夫拍攝的一部電影裏出演主角而成爲明星時,卻因爲一些蠢話傷了有錢製片人的心而使自己失去了成爲明星的夢想,這對我來說將會是一種多大的悔恨。但是母親的問話(“你爲什麼沒把肉喫完?晚上你要出去嗎?夏天的情趣已經沒有了,如果你願意,別等到月底,明天我們就搬回尼相塔什去。這是第幾杯酒了?”)阻止我繼續這麼想下去。
當我用昏沉沉的腦子試圖去弄清楚芙頌會怎麼想時,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其實從我聽到那句難聽的話(“你真要出錢……”)的那一刻起,我的氣惱就變成了一種針對報復的“外交”氣惱。因爲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想報復芙頌,但又因爲我對這種慾望感到害怕和羞恥,因此我要讓自己相信,“我不想再見到她了”。這個藉口更加好聽,同時也給了我報復時讓自己感覺清白的機會。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其實不是真誠的,也不是真實的,只是爲了給我的報復慾望賦予一種無辜的深刻,我在誇大自己的心碎。明白這點後,我決定寬恕芙頌去見她。決定去見她後,我又開始更加積極地去想一切事情。但是爲了重新去找他們,我必須苦思冥想地去欺騙自己。
晚飯後,我去了十年前和年輕的朋友們一起去做“找女朋友市場調查”的巴格達大街,當我走在寬闊大街的人行道上時,爲了完全搞清楚如果我放棄懲罰,對芙頌來說將意味什麼時,我努力將自己放到了芙頌的位置上。沒過多久我的腦子裏閃出這樣一個念頭:像她這樣一個聰明、漂亮,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年輕女人,如果花一點工夫,立刻就能找到另外一個可以資助丈夫的製片人。一種強烈的嫉妒和悔恨之痛在我心裏掠過。第二天下午,我讓切廷去貝西克塔什的露天影院看看那裏在放什麼電影,當我決定那是“一部我們必須看的重要電影”後,我給他們打了電話。當我在薩特沙特的辦公室裏,從貼在耳朵上的聽筒裏聽到芙頌家裏的電話鈴聲時,我的心快速跳了起來,我明白不管是誰來接電話,我都將無法自然地說話。
這種不自然是因爲,我被擠在了一個夾縫裏,夾縫的一邊是自己繼續在靈魂的某個角落隱藏的氣惱,另一邊是因爲芙頌的不道歉導致我感覺不得已而爲之的“外交”氣惱。就這樣,我和芙頌還有她的丈夫在露天影院裏,沒得到多大樂趣,沒說太多的話,假裝生氣地度過了夏天的最後幾個夜晚。我的壞情緒當然也傳染給了芙頌。即使在內心不想那麼做的時候,因爲迫不得已,我還是會對芙頌生氣,這下我就真的生氣了。一段時間過後,我在芙頌身邊表現出來的這第二種個性,開始慢慢取代了我的真正個性。我一定是在那些日子裏第一次開始感覺到,人生,對於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一個由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窄空間裏,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
而事實上,我們去看的所有那些土耳其電影都在暗示,只有用“真實”纔有可能走出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但是在觀衆日漸稀少的露天影院裏,我已無法再去相信我們看的那些電影,無法再讓自己走進那個充滿情感的世界了。夏末,貝西克塔什的星星影院變得門可羅雀,因爲坐在芙頌的身邊會顯得奇怪,所以我在我倆中間空出了一個位子,我那假裝的氣惱,和涼爽的晚風一起,變成了一種像冰塊那樣讓我心寒的悔恨。四天後我們去了費利柯伊的俱樂部影院,我們沒看到電影,卻欣喜地從躺在牀上穿着禮服、板着臉的孩子和包着頭巾的阿姨們那裏明白,區政府正在爲窮孩子們舉辦一場帶魔術和肚皮舞表演的割禮。但當留着小鬍子、胖墩墩的區長感覺到我們的欣喜,邀請我們參加割禮時,完全因爲我和芙頌還在假裝生氣,因此我們婉言謝絕了。她也用假裝的生氣來回敬我的生氣,但又做得讓她的丈夫無法覺察,這讓我氣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