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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這八年裏我慢慢明白的那樣,每天晚上我去凱斯金他們家,不僅是爲了看見芙頌,還爲了在她生活、呼吸的那個世界裏待上一段時間。這是一個“時間之外”的世界。當塔勒克先生對妻子說“你把時間忘了吧”,指的就是這個。我希望好奇的博物館參觀者,看着凱斯金他們家裏的所有舊傢俱,壞掉了、生鏽的、多少年來一直停在那裏的鬧鐘,還有手錶時,能夠發現這“時間之外”的怪異,或者這些東西在它們之間組成的特殊時間。這特殊的時間,就是那麼多年我在芙頌他們家呼吸到的靈魂。
在這特殊靈魂的外面,有一個我們從廣播、電視、祈禱的召喚裏知道的外面的“時間”。我會覺得,打聽時間,就意味着安排我們和外面那個世界的關係。
在我看來,芙頌之所以要去對錶,不是因爲她在過一種需要分秒不差的生活,也不是因爲她必須趕着去上班或是赴約,就像她退休的父親那樣,只是彷彿出於她對從安卡拉,國家專門爲她傳來的一種信號表示的尊重。我們看着屏幕上出現的鐘表的眼神,和我們在電視節目結束時看着屏幕上伴隨着《獨立進行曲》<small>28</small>出現的國旗的眼神是相似的,因爲我們會在自己的角落,在開始喫晚飯時,或在關掉電視、結束一天的生活時,感到正在和我們做着同樣事情的上百萬個家庭的存在,感到稱之爲大衆的人們,稱之爲國家的力量和我們自己的渺小。當看到這些國家的時鐘(廣播裏不時會報時)、國旗以及和阿塔圖爾克有關的節目時,我們也會感到,家裏那雜亂無章的生活是在國家官方形式之外的。
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上對那些被他叫做“現在”的一個個的時刻和時間作了區分。一個接一個的時刻,就像亞里士多德的原子一樣是一些不可分割的東西。而時間,則是將這些不可分割的時刻連接在一起的直線。即便有塔勒克先生“忘了吧”的忠告,也不管我們有多努力,除了那些傻瓜和失意的人,誰都不能完全忘記時間,那將許許多多的現在連在一起的直線。就像我們所有人做的那樣,人們只能努力去爭取幸福,努力去忘記時間。我對芙頌的愛情,我在他們家度過的八年時間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也讓我看到了這些。對我的這些觀察報以冷笑的讀者,請你們不要把忘記時間和忘記鐘點、日期混爲一談。鐘點和日期,不是爲了讓我們想起被遺忘的時間,而是爲了安排我們和別人的關係,事實上也就是爲了安排整個社會而被設立的,也是這麼被使用的。每天晚上,新聞前,當我們看着屏幕上出現的那個黑白色鐘錶時,我們想起的不是時間,而是其他的家庭、其他的人、我們和他們的約會以及安排這件事情的鐘點。看着電視上的鐘表,芙頌的臉上會露出幸福的微笑,這微笑不是因爲她想起了時間,而是因爲她的手錶分秒不差,或是因爲她“準確”地調好了時間,也可能是因爲她知道我在癡情地看着她。
生活讓我懂得,想起時間,也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那條把一個接個的時刻連在一起的直線,對於我們多數人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想像那條把時刻,或是像在我們的博物館裏那樣,把那些攜帶着時刻的物件連在一起的直線,會讓我們傷心,因爲我們會想起直線那不可逃避的結局——死亡,還因爲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會痛苦地認識到那條直線的本身——很多時候就像我們感覺到的那樣——並沒有太多的意義。然而被我們稱之爲“現在”的那些時刻,就像在我開始去楚庫爾主麻喫晚飯的那些日子裏一樣,因爲芙頌的一個微笑,有時能夠給予足夠我們享用一個世紀的幸福。還在一開始,我就明白,自己是爲了得到足夠我享用餘生的幸福纔去凱斯金他們家的,爲了珍藏這些幸福的時刻,我從他們家拿走了芙頌觸摸過的大大小小的物件。
在我去他們家的第二年裏,有天晚上我們坐到了很晚,電視節目結束後,我聽塔勒克先生講了他在卡爾斯高中任教時的回憶。有限的工資、孤獨的生活、和許多惡勢力打鬥的不愉快的經歷,在塔勒克先生的眼裏卻變成了甜蜜的回憶,其中的原因,並不是像很多人以爲的那樣,隨着時間的流逝,即便是不愉快的回憶也會變得美好,而是他只喜歡去記住並講述那些美好的時刻。注意到這個雙重性後,不知爲什麼,他想起並給我看了一塊從卡爾斯買來的雙面懷錶,那塊一面寫着阿拉伯字母,另一面寫着拉丁字母的東——西懷錶。
我也用自己來舉一個例子:一看見這塊芙頌從1982年4月開始戴的布倫牌手錶,我的眼前就會閃現出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把表送給她時的情景。從盒子裏拿出手表後,芙頌在她父母看不到的一個間隙(她的丈夫費利敦不在家),在敞開的廚房門後親吻了我的臉頰,在餐桌上,她滿心歡喜地向父母展示了她的手錶,她那早就把我當成家庭奇怪一分子的父母則向我表示了感謝。幸福對於我來說,就是能夠重溫像這樣的一個難忘時刻。如果我們學會把我們的人生看成這樣的一個個時刻,而不是像亞里士多德的時間那樣的一條直線,那麼在我們情人的餐桌上等待八年,在我們看來,就不會像是可能被嘲笑的一種怪異、一種癡迷,而會像是在芙頌他們家的餐桌上度過的1593個幸福的夜晚,就像現在,多年後我想到的這樣。今天我把在楚庫爾主麻度過的每一個夜晚——即便是最艱難、最絕望、最難堪的——都當做一種莫大的幸福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