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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第一個月裏,我就發現芙頌他們家的那面掛鐘是時走時停的,我立刻習慣了這種情況。夜晚,當我們在看電視裏播放的一部土耳其電影,或是一個咿呀唱着老歌的嬌媚女歌手時,抑或是因爲糟糕的翻譯和配音,也因爲我們說笑着從中間開始看,因此不太明白的一部帶角鬥士和獅子的羅馬歷史電影時,一時間屏幕上也會出現一陣神奇的靜默,而就在此時,掛在大門邊上的鐘會開始出人意外地敲起來。我們中的一個,多數時候是內希貝姑媽,有時是芙頌,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扭頭看一眼掛鐘,而塔勒克先生則會說“又是誰上的發條?”。
掛鐘有時會被上發條,有時則會被遺忘。即便在上了發條正常工作的情況下,有時鐘聲也會沉寂幾個月,有時只在半點敲一下,有時則會跟着屋裏的沉默連着幾個星期不出聲。那時,我會感到家裏沒人時一切竟會變得如此恐怖,我會因此不寒而慄。不管是隻發出嘀嗒聲,還是每隔十五分鐘敲一次,反正誰也不會爲了知道幾點鐘去看它一眼,然而它是否被上了發條,是否被碰過鐘擺,常常會成爲爭論的話題。有時塔勒克先生會對妻子說“就讓它嘀嗒走着吧,又不妨礙任何人,它提醒我們這裏是一個家。”我以爲,自己、芙頌、費利敦,甚至是偶爾來的客人們都會同意這個觀點。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面掛鐘,不是爲了用來記住時間,也就是不時思考一下事物都在改變的,恰恰相反,是爲了用來感覺並相信任何事情都是一成不變的。
在頭幾個月裏,我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切都沒改變,不將改變,我會坐在芙頌他們家的餐桌上看電視,聊天度過八個年頭。在頭幾次的造訪裏,芙頌的每句話,她臉上出現的每個表情,她在家裏的走動,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和不同的,無論掛鐘走還是不走,我都不會去在意的。重要的是,和她坐在同一張餐桌上,看見她,當我的幽靈親吻她時,我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感受幸福。
總是發出同樣嘀嗒聲的掛鐘,即使我們沒有每時每刻發現它的聲響,依然會讓我們感到家、傢俱、坐在餐桌上喫飯的我們沒有任何變化,都是一成不變的,它會給予我們安寧。掛鐘這個讓我們忘記時間的功能,以及提醒當下和我們與別人之間關係的另外一個功能,八年裏,也成爲塔勒克先生和內希貝姑媽之間時常爆發的一場冷戰的話題。內希貝姑媽在一片寂靜中突然發現掛鐘重新工作時會說:“又是誰爲了半夜不讓我們睡覺給它上了發條!”塔勒克先生在1979年12月,一個颳風的夜晚說:“如果它不走,會覺得家裏缺了點什麼……”他補充道:“它在以前那個家裏也一直敲的。”內希貝姑媽說:“塔勒克先生,你還沒習慣楚庫爾主麻的這個家嗎?”她說這話時,會帶着一種更加慈祥的微笑。(有時她會叫丈夫“塔勒克先生”。)
夫妻之間持續多年的這種溫和的諷刺、拌嘴、見機反駁,會因爲我們在出乎意料的一個時刻發現掛鐘的嘀嗒聲,或是聽到重新敲響的鐘聲而變得激烈起來。內希貝姑媽會說:“塔勒克先生,你成心想讓我也失眠才又給它上了發條吧。芙頌,親愛的,去讓它停下來。”不管上了多少發條,只要用手擋一下鐘擺,掛鐘就會停下來,但芙頌會先笑着看看父親,塔勒克先生有時會使出一個“好吧,你去讓它停下來!”的眼神,有時則會固執地說:“我沒碰過它。是它自己走起來的,別管它,讓它自己停下來。”當看見有些鄰居或是不常來的孩子們對這些神祕的對話感到詫異時,塔勒克先生和內希貝姑媽就會用雙關語開始爭論。內希貝姑媽說:“魔鬼們又讓我們的鐘走起來了。”塔勒克先生會皺起眉頭,帶着一種威脅的口吻說:“千萬別去碰它,會撞到鬼的。裏面有魔鬼。”“我們對魔鬼的嘀嗒聲無所謂,只希望它別像喝醉了的敲鐘人敲出的鐘聲那樣讓人頭痛。”塔勒克先生會說:“不會的,不會的,反正你忘了時間倒可以更安逸。”在這裏,“時間”指的是“現代世界”,“我們生活的時代。”這個“時間”是一個在不斷變化的東西,而我們聽着掛鐘不斷髮出的嘀嗒聲,卻在試圖遠離這個變化。
凱斯金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爲了知道時間求助的基本工具,就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家裏的收音機那樣,是那臺一直開着的電視機。那些年在廣播節目的中間,音樂、辯論、數學課,不管是什麼節目,想知道時間的人們,都會在整點和半點聽到輕輕的一聲“噔”。而這樣的一個標記在我們晚上看的電視上就沒必要了,因爲多數時候,人們爲了知道電視上在放什麼節目纔會去好奇是幾點鐘。
我在這裏展出芙頌的一塊手錶。在八年時間裏,我看見塔勒克先生用過很多塊懷錶。芙頌和塔勒克先生爲了調整時間,或是再一次確認表是否準時,每天都會看一次他們的表。每晚七點,惟一的電視頻道TRT播放新聞的前一分鐘,屏幕上都會出現大大的一個鐘錶,他們就是看着這個鐘錶來對時間的。芙頌總是坐在餐桌上,看着屏幕上的大鐘,皺起眉頭,用舌頭舔着嘴角,孩子般認真地模仿着她父親對錶。而我總是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芙頌在我頭幾次的造訪裏就發現了我的這個興致。她知道自己對錶時,我會用癡情的目光看着她,所以對好表她就會衝我笑一笑。那時我就會問她:“你調準了嗎?”她則會帶着更甜美的微笑對我說:“是的,調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