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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頌會說:“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他扛了一面比他人還長的鏡子?”在街區後面鋪着鵝卵石的小巷裏,和我一起,帶着一種比我更真誠的喜悅看了踢足球的孩子們後,她會去後面的黑海雜貨鋪裏買兩瓶汽水(還是沒有梅爾泰姆!)。對於扛着粗鐵棍、拿着水拔子,對着舊木房帶柵欄的窗戶、水泥陽臺高聲叫道“通下水道!”的人,芙頌會帶着孩子般的好奇去關注;在開往卡德柯伊的渡船上,她會拿起小販介紹的既能刨西葫蘆,又能擠檸檬,還能當做切肉刀來用的新式廚具仔細研究一番。隨後,走在馬路上時,她會說:“看見那孩子了嗎?他快要把他弟弟勒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泥濘的兒童樂園前面的廣場上聚滿了人,我們會說:“怎麼了?他們在賣什麼?”並立刻跑過去。我們會一起去看耍熊的吉普賽人,在馬路當中層層疊疊扭打在一起的穿着黑色校服的小學生們,交尾時糾纏在一起的狗兒們(在街區人們嘲弄的叫喊聲和難爲情的眼神下)憂傷的眼神。當保險槓相撞,兩個司機擺出打架的架勢怒氣沖天地走出車時;一隻從清真寺天井裏蹦出來的橙色塑料球一彈一跳地從坡上滾下時;我們會駐足觀看。我們也會和路人一起看轟鳴着挖公寓樓地基的挖掘機,擺在櫥窗里正在播放節目的電視機。
就像重新認識彼此一樣,我會從一起發現伊斯坦布爾、每天看見城市和芙頌的新變化裏獲得極大滿足。當我們見證醫院的簡陋和無序,看見一大早在醫院門口排隊等候醫生的落魄老人,遇見在後街的空地上違禁宰殺牲口的慌亂屠夫時,我們會覺得生活中的這些陰暗面正在把我們彼此拉近。我們的故事裏那離奇,甚至是令人厭惡的一面,相對於我們在街上感到的城市和人們的那些可怕的陰暗面來說,也許就不那麼重要了。城市讓我們感到了人生的平常,教會我們擺脫罪惡感的陰影,謙遜地生活。走在街上,乘坐公共汽車和小公共汽車時,我會在內心感到人羣給予的撫慰力量。在渡船上,我會仰慕地去看和旁邊懷抱熟睡孫兒、戴着頭巾的老婦愉快交談的芙頌。
因爲有了她,那些天在伊斯坦布爾,就像一種無與倫比的消遣那樣,我體會到了和一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一起轉悠的所有樂趣和緊張。當我們走進一家醫院的辦公室,邁進一個國家機關的單位時,所有人都會扭頭去看她。老公務員們會放下高高在上、鄙視窮人和老婦的架子,做出一副忠於職守的樣子,從不看她的年齡,一律尊稱她爲“夫人”!就像有人和別的病人說話時用“你”,和芙頌說話時着重強調“您”那樣,也有很多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既有帶着歐洲電影裏那些儒雅紳士的語氣說“我能幫您做什麼嗎?”的年輕醫生,也有因爲沒發現我的存在,文雅地開着玩笑和芙頌套近乎的老油條教授……所有這些,都是因爲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在面對一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時感到的慌亂,甚至是恐慌。有些人面對芙頌時會不說正事,一些人會結巴,一些人則會瞠目結舌,會在她身邊尋找一個可以和他們溝通的男人。當他們看見我,認爲我是她丈夫時,他們會感到一陣輕鬆,而我也會無奈地和他們分享這種輕鬆。
我會說:“芙頌女士爲申請駕照需要一份耳鼻喉的檢查報告,我們是從貝西克塔什轉過來的。”
在走廊上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會說:“醫生還沒來。”他會打開我們手中的文件隨便翻一下。“你們去辦公室作個登記,再去拿個號,然後等着。”當我們發現他用眼睛示意的病人隊伍有多長時,他會接着說道:“所有人都在排隊,不等是不行的。”
有一天,我想找個藉口往工作人員的手裏塞一點錢,但芙頌卻說:“不行,別人等,我們也等。”
排隊時,和工作人員、病人交談時,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她丈夫,這讓我很受用。我對此的解釋是,他們認爲我們很般配,而不是一個女人絕不會和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去醫院。在醫學院附屬醫院排隊時,我們去傑拉赫帕夏的后街上轉了一轉,當我突然找不到芙頌時,一個戴頭巾的阿姨從一棟破舊木房子的窗戶裏探出頭來對我說,“我的妻子”進了旁邊街上的雜貨店。在這些邊遠的街區裏,即便我們引人注目,但我們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慌亂。有時孩子們會跟在我們的身後,有時我們會被認爲是迷路的人,甚至是遊客。有時,一個被芙頌吸引的小夥子,爲了能夠更多地,即便是遠遠地看她,會跟着我們走過很多條街,但當我的目光和他的不期而遇時,他便會禮貌地走開,不再尾隨我們。常常有人從門口或是窗戶探出身子來問我們,我們在找誰,我們要去哪裏。有一次,一個好心的阿姨看見芙頌要喫剛從一個小販那裏買來的李子,便說:“等等,姑娘,讓我給你洗了再喫!”她立刻從家裏跑出來,拿走我們手上的紙袋,在家裏底層的廚房裏洗好了李子,還爲我們煮了咖啡。她問我們是什麼人,在那裏找什麼,當我告訴她,我們是夫妻,想在街區裏找一處漂亮的木房子居住時,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鄰居。
在這期間,我們一方面在星星公園裏揮汗如雨地繼續上令人疲乏和沮喪的練習課,另一方面在準備交規考試。有時,爲了打發時間在茶館喝茶時,芙頌會從包裏拿出《簡易司機手冊》和《駕照考試的問題和答案》之類的書,笑着給我念一兩個問題或是答案。
“公路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