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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到長沙知縣,在貞孝祠席上,說起楊夫人殉節。楊夫人固然是楊晉叔的妻子,更是郭義的女兒。那郭義是一個遊俠的人,武藝高強,能數百里外取人首級。從前亂離世界,他同了幾個黨羽,也不免佔點便宜。到得清朝定鼎,他便俯首歸附,官拜精奇尼哈番,特恩許他世襲。他在長沙,算得一家勳閥,高車駟馬,貴擬王侯。這位姑爺楊晉叔,也帶了夫人,作泰山之靠。偏是永曆的這班臣子,乘着偶然勝利,便來攻擊湖南。再加些兩廣潰兵,沿途焚掠,口口聲聲說郭義是叛將,志在必獲。郭義自知寡不敵衆,帶了眷屬,避入官山居住。這官山層巖迭嶂,蜿蜒十有餘裏,桑麻雞犬,真是世外桃源。楊夫人也跟着父親,住在此間。晉叔因爲夫人有了保護,匆匆赴武昌、漢陽一路,軍前效力去了。
那知潰兵竟要縱火搜山,郭義無可奈何,一窩蜂向他處奔逃,偏是楊夫人追隨不及,這崎嶇山路,愈走愈迷。望官山舊居,只見一片火光,畢畢剝剝的燒着,映出山巔的夕照,都作殷紅血色。還有些悲猿怪鳥,一聲一聲的增人忉怛。夫人蒼茫四顧,影隻形單,想想父母,想想丈夫,不禁淚下如綆。官山左近,潰兵的喊聲,已逼來了。逃生無路,呼救無人,只得解下絲絛,在樹林中尋個自盡。等得潰兵四散,郭義到官山來尋愛女,已經香消玉殞多時了。郭義一面呈報縣衙,一面專告晉叔。這晉叔是伉儷素篤的,撫棺大慟;又不敢抱怨丈人,比那微之悼亡、安仁感逝,還要悽愴。鰥目炯炯,中夜徬徨。想到漢武帝重見李夫人,唐玄宗重見楊貴妃,都仗着仙家、佛家的法力,留此塵緣一線。
聞得星沙地方,有一高僧卓錫,或者求他超度,可資冥福。
便與郭義夫婦說明,要到星沙躬營齋奠。郭義派員家將,隨着晉叔同去。沿着星沙山路,訪到古剎,卻有一個沙彌,前來迎接道:"楊居士此行不易,可向禪堂小坐。"晉叔詫異的很,問他如何知道姓楊?沙彌說:"吾師昨夜招呼,今晨有貴人到寺,姓楊名晉叔。"晉叔跟着沙彌,上了臺階,進了方丈,只見蒲團上坐着一個白髮頭陀,還是頹然入定。室間掛着《達摩渡江圖》,襯着一副宣紙楹聯,是:欲除煩惱須忘我各有因緣不羨人桌上疏鍾清磬,絕無纖塵。晉叔拜了下去,才見那和尚用手來扶,說道:"居士鵾絃中斷,難免神傷。豈不聞再世玉簫,破鏡尚可複合嗎?夫人本有善果,雖然難逃此劫,已經化鶴西歸,靜聽佛菩薩說法。居士此來,老僧當還你一個證據。明日便傳集大衆,起建道場。如何?"晉叔連連拜謝。便在方丈中進了蔬筍,退出來閒遊山谷。
野花紅紫,盡態極妍。三五奇峯,全被雲霧中籠住。溪邊一灣流水,遊鱗可數。真是靈山福地,幽雅清高。晉叔下榻三天,佛事將次圓滿。那老僧芒鞋錫杖,換了黃色袈裟,帶着一隊緇徒,說要偕同晉叔先行,到官山招魂歸寺。老僧手裏還執着紙幡,縹縹渺渺向官山進發。那山隅村落,經着潰軍焚燬,早已蕩析無遺。山中燒不盡的草根,燃不完的木片,尚是縱橫坍塌。老僧指着一樹道:"這便是夫人殉節之所!"晉叔匍匐在地,放聲大哭。老僧將幡搖了幾搖,口中念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歸與歸與,佛說歡喜。
果然一隻小鳥,短頸修尾,狀如紫燕,隨幡飛舞。老僧對鳥,又唸唸有詞,便引了這鳥,來到星沙,棲在庭中樹上。諸僧早晚敲着鐃鈸,這鳥又飛鳴自得,如同鶯啼燕語一般。晉叔料定是夫人的魂。雲想衣裳,月明環珮,今世是不復再見了。
因爲聽了老僧的禪機,還懷着一點癡想。這夜風雨交作,殘燈不明,多少秋聲,叢集枕畔,益發睡不安穩,便起身剔明瞭燈焰,填了一闋《聲聲慢》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而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填罷讀了一遍,已是曉鍾時候,外面沙彌領一個家將進來,說爵爺請他回府。
晉叔辭別老僧回城,見過郭義。郭義便想讓晉叔續娶。晉叔的父親,也有信來詰問,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晉叔侃侃而談,對着郭義道:"令愛捨生取義,是保全兩家的面子,便是結束女婿一人的愛情。女婿生不同患難,死不見骸骨,已經很爲抱歉。若趁他墓無宿草,別戀新人,無論怎樣的薄倖郎,也做不到。父親重在嗣續,自然不敢違背。且等明歲期服滿後,或者買姬納婢,留點骨血。現在還議不到此。況且女婿才二十餘歲,便再隔十年五載,也不爲遲。世亂未平,家室反足致累。女婿頗想立功異域,顯親揚名,方不負昔日令愛封侯之望。"郭義也無可勉強,聽他結束行李,由湘入薊,出關從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