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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料定不可教誨,依舊送入高牆,到得病體瀕危,方纔回邸。恭王哀痛兒子,不免遷怒在黨羽身上。這些黨羽不是紈絝子弟,便是閒散京曹,中間有個潘姓部郎,同澄大爺時常酒肉徵逐,知道恭王有意尋釁,怕得落在他手,功名不保,一溜煙逃到上海,尋他父親潘觀察潘學祖,號叫芸孫,原是江蘇候補道,現充製造局總辦。製造局在高昌廟左近,員司工役,實繁有徒,那氣象的崇閎,規模的遼闊,在上海要首屈一指。潘部郎從碼頭上岸,帶了家人行李,一逕赴局,司閽的說:"總辦大人到四馬路公幹。"部郎又不敢冒昧進這辦公重地,幸虧有個老僕,認識是大公子,邀到觀察房裏坐定,烹茶送飯,招呼周到。這夜觀察並不返局,部郎即在觀察榻上權宿一宵。等到次日清晨,才見觀察便衣入房,部郎跪拜下去,觀察便問他:"爲什麼這樣倉猝,不先發個稟帖來?"部郎也敷衍一回。便見一起一起公事送進來,有的是畫行,有的是核稿,忙了一陣,已是午飯。觀察對部郎道:"我這局裏公事多,幫手少,款項嚇、工程嚇,都是很重要的。偏這上海地方,南船北轍,算個總關鍵,中外文武這班大員,不能同他們不酬應,所以我反在租界上旅館裏住,早間抽個空兒,下半天又有什麼餞行,什麼過境,全要隨班迎送。你來了,我多隻臂膀,有些小事,好替我代折代行,我藉此好偷點懶。你便住在我後房罷,文案上帳房裏,都把你添上名字,將來開保,你從郎中好過班道員了。"部郎謹遵父命,在局裏代他支應。
有時觀察竟三五日流連不返。部郎究竟風月場中混過的,不免動了疑心,暗地打聽着老僕,才知觀察眷一名妓,住在四馬路西薈芳,名叫暖玉。觀察局子相隔,雖有十餘里,到得滿街燈火,他便雕輪飛騎,疾驟而來,每日看竹流觴,曾無虛夕。
觀察局裏這點脂潤,都在暖玉銷金鍋裏熔化盡了。觀察非暖玉不樂,暖玉非觀察不歡,觀察以爲這樣蜜意柔情,自是佳人愛我。俗語說的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如今姐兒,愛俏又愛鈔了。暖玉捧着觀察,賽過是個聚寶盆,弄得觀察如同絞飴糖一般,片刻難離。部郎有點不舒服起來了。只是礙着老父,不便說破,總想設個法子,將他紙窗戳破。恰好兩江制臺來個急電,要在局裏提取軍火,迅解北洋,派委員在局裏坐守。這等事本來只須照配,打一個迴文稟覆,部郎偏說關係重要,定要觀察親筆簽發,忙叫老僕套車,到西薈芳去尋觀察。老僕聽是制臺的公事,只好帶他前去。車子趕到西薈芳,纔是上午十點鐘,老僕叩門進去,驚動樓上的觀察,便問:"局裏有什麼事?"老僕回說少爺來了。觀察忙叫暖玉迴避,暖玉道:"潘大人,你不是說要討我回去嗎?將來總是一家人,既是少爺,我也不起來了。"穿件緊身小襖,坐在被窩裏吸水煙。部郎跑上樓來,見觀察披衣趿履,還在那裏漱口,便請了安道:"孩兒接着南京電報,不敢專主,請父親斟酌。"說畢遞出一張紙來。觀察草草一看,說:"軍械局員呢?"部郎道:"正在派工檢點,只請父親一個示,孩兒立刻去辦。"觀察道:"我同你回局罷。"暖玉嬌聲道:"潘大人,少爺遠來,你也不曾喫過早點,小妹姐快去做兩籠揚州饅頭來。"部郎向牀上一望,看見有個十八九歲的雛姬,餳餳的眼兒,渦渦的靨兒,掩着對襟的排扣,黃澄澄露出來抹胸上鍊條,一手捏着紙吹,在那裏出神。部郎暗想:"老父佔着這種豔福,怪不得歡喜無量了。"那暖玉看着部郎,穿的是月白湖縐密行棉袍,玄色漳絨馬褂,瓜皮小帽上,釘了一塊砒霞,白襪緞鞋,映着白雪雪的臉兒,烏油油的辮兒,亭亭玉立,年紀只二十四五,煙筒上裝了皮絲,卻無心點火去吸了。這時觀察已經穿好袍褂,小妹姐擎着兩籠饅頭進房,說聲:"潘大人,請用點心嚇。"部郎同暖玉各自一驚,兩人目光,互相激射。觀察並不覺得,喫了幾個饅頭,帶着部郎走了。暖玉還說:"慢歇大人同了少爺來。"小妹姐送到樓口,父子倆同上了車,觀察還向部郎遮遮掩掩。部郎知道暖玉屬意於他,卻不好辜負這青眼,也不敢冒昧下手,惹出笑話來。觀察回局,招呼局員照電配齊。南京委員亦到,傳制臺的諭,叫觀察親自押解,以勉疏虞。觀察哪敢不遵?誰知這個空兒,成就了部郎同暖玉風流幽會。
暖玉說觀察像疲憊的病龍,部郎像活潑的小蛇。暖玉看部郎如同活寶,把觀察早丟在九霄雲外。觀察從南京回來,聞說部郎連夜不歸,急忙趕到西薈芳。部郎正延賓張宴,絲竹嗷嘈。
觀察揭簾進來,部郎卻有點驚惶失措,反是暖玉行若無事,端着杌子,着着酒杯,說:"今日少爺替大人做主人,大人來了,也喫一杯,繃繃場面。"觀察不好發作,同暖玉四嚇、五嚇的拇戰。暖玉做好做歹,留下觀察,不知怎樣訂了條約,父子可以同席,父席有子,子席有父,循環不斷,只便宜暖玉一人。
這晚酒興未闌,下面相幫高喊請客,原來是妓館紅單,上書觀察父子姓名,下書某某房唐敘。紙背還題着一闋《西江月》道:紫石街前門第,翠屏山下人家。安仁擲果滿羊車,擺出龍陽功架。
必正偷詩無賴,太官馳馬夭斜。詩人天韻貌如花,可許汝南偷嫁。
觀察看罷,交與部郎,部郎笑道:"他若姓潘,倒不至數典忘祖了。"後來有人談起,說觀察籍隸湖南,起家極微,因爲僥倖軍功,保得觀察,又拜在陝甘某督門下,獵取此差。卒以麀敘二字,輕輕撤去,觀察毫無尤怨,在南京覓得隨園舊址,便想蒔花疊石,小築菟裘。有時買棹秦淮,一綾一曲,桃根桃葉,相與綢繆。到得別墅落成,他還照那袁蘭村的舊遊,在園裏遍邀裙屐,花飛釧動,草淺鞋移,什麼彭澤閒情,樊川薄倖,也只聽人評騭罷了。這時有個紫卿女史,便是隨園後人,聞得南京盛會重開,特來遠訪觀察,覺得小倉山色,依然蒼翠迎人。
部郎早經入都供職了。觀察出見女史,女史回思髫齔,不盡依依,替觀察題了一聯,自回蘇州去了。正是:喬木問誰思故國,紅桑從此話先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