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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是大計考績。直隸省分保舉了六個卓異,內中有個棗強縣知縣馬鴻鑄,循聲丕著,有口皆碑,足稱治平第一。這棗強縣隸屬冀州,左有煮棗城,右有賣漿臺,民氣激昂,自是燕趙本色。馬知縣從翰林散館補到這官,什麼趨避行爲,一概不懂。偏是到任伊始,舊官案如山積,有什麼已審未結的,有什麼已結未詳的。刑房粘了原呈、原判,送與本官。若是糊塗的人,審過的照結,結過的照詳。馬知縣年齡既輕,精神亦銳,叫刑房暫且候着他聽夕審查。卻沒有幾多破綻,只民婦馮氏凌逼姑死一案,着實可疑。傳諭次日早堂候審。那兇狡的刑房稟稱案已判決,並無遁飾,業經備文詳府,似已無可挽回。馬知縣雖系初任,知道刑房有意嘗試,便問前任曾否畫行蓋印。刑房回說尚未,馬知縣諭知緩稿,俟複審再核。刑房料定無可阻止,密囑禁卒轉知犯婦,不得翻供,以免受苦。馮氏在監只求速死,哪裏想什麼生路。
馬知縣當堂研訊,看馮氏神氣嫺雅,舉止大方,並無逼姑的兇相,照例問了幾句。馮氏遵照前供,矢口不移,馬知縣開導再三,對着馮氏道:"汝若有冤,我當爲汝伸理,你若此時不言,恐怕不得活了!"馮氏供稱:"負此不孝大罪,何顏再生人世,但求速死,並無別語。"馬知縣益發疑惑,只是無從質證。馮氏依然寄監。
馬知縣退堂以後,毫無計策。忽報外面拿到馬班流娼四口,請求發落。馬知縣帶進一看,都是粗皮厚肉,蠢如鹿豕;只有一個較爲流動,衣履亦較爲完整。問他什麼名字,他說叫搖錢樹。馬知縣怒斥道:"你這不知廉恥的女子,膽敢在本縣治下賣娼!這幾個想多是你引誘的。"不由分說,喝令杖脊收禁,餘外三個,一律驅逐出境。差役看本官同罪異罰,未免竊竊私議,將搖錢樹帶入女監,同馮氏住在一起。
搖錢樹哪裏知道內中玄妙,覺得受責受縶,加在一人身上,心裏着實不服。他雖是馬班妓女,穿州過府,倒也肥甘適口,綾羅被體。才進監門,管牢的伴婆先將他外面衣服剝去,只剩了短襖短褲,頭頸上還掛着鐵鏈。送進來的囚糧是一塊大餅,一碟鹽菜,愈覺不能下嚥。困又困不倒,立又立不直,自然要極口詛罵,說:"天下有這等糊塗官!便算老孃當窯姐兒,也糟蹋得自家身體,不曾侵害你祖奶奶,與你什麼相干?官廳是要訪拿,多不過打幾下罷了,從來沒有這樣小題大做的。同是一樣走道兒,他偏寬恕那幾個,把我一個遭殃,弄得我背脊疼痛,還要拘留起來,不知辦什麼罪?"說罷又哭了,哭罷又說了。馮氏旁邊聽得絮聒得很,便道:"冤枉的事,實在多得很。像我判到死罪,還是隱忍不言,你鞭撲算得什麼呢?"錢樹子問他究竟,馮氏道:"我同你萍水相逢,談談也不要緊,但是不能告訴他人的。我自從前年出嫁,丈夫在南邊營業的,家中只有阿姑。阿姑今年四十歲。每日阿姑未起,我便灑掃炊爨,拿一杯茶,一甌粥,送到房裏。晚間喫了夜膳,阿姑叫我先睡,關門閉戶,全靠阿姑。大家都說我盡孝,阿姑也待我極厚,我自問已經得所了。不料這日起身較早,輕輕推開阿姑房門,瞥見牀下襬着一雙男履,這時心驚肉顫,只得緩步退出。那阿姑早已覺着,悄悄地自縊死了。我不得已喊報鄰里,鄉保說是我逼死的。難爲王家媽媽告訴我,才知阿姑有個表弟,是車行裏掌櫃,天天暮入朝出,只瞞着的是我,叫我當堂供出,可以免罪。我想阿姑死了,還要出他的醜,將來連丈夫不好做人,不如我一死爲愈。那日相驗過了,我便一口承認。前任官倒並不追問,新來的這縣官,前天提我出去,軟哄硬嚇,要我改供,我卻不易一字。刑房先生同禁子哥哥,叫我千萬不要翻異,免得零碎喫苦。我是死定了,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錢樹子道:"你也呆了,你有丈夫,有家產,捨得一死,死了還負這罪名。我看趁着不曾定讞,不如說明的好。"馮氏嘆息一回,彼此睡了。
哪知馬知縣在窗外,聽得明明白白,從監裏回到內衙,約莫三更時分,傳呼三班六房,在花廳設座,樑上點了四盞綠映映的琉璃燈,一股隱森的鬼氣。馬知縣密叫老媼裝了馮氏阿姑,披頭散髮,跪在階下。從監裏提出馮氏,正到廳門外面,那老媼抱住馮氏道:"苦了兒也。我如今已在臺前供明,你明日可以出監。此後子孫昌盛,福壽綿長。我自作自受,叫你丈夫每年在墳上澆一杯酒,焚一陌錢罷了。"兩旁差役一聲吆喝,馮氏踉踉蹌蹌抬頭一看,並不是知縣,堂上黑魆魆坐着一個官員道:"你姑已供明瞭,你且聽着。"值堂吏高聲念那供狀道:婦人馮王氏,棗強縣人。丈夫馮奎子,向做車行生理。婦人三十四歲時,奎子身故,兒子金官,只有十五歲,將車行託奎子表弟李水生代管。金官也在行裏。水生常到婦人家中,因之調戲成奸。後來金官到米豆行裏學業,水生是住在家裏的。
前年金官娶妻,婦人向水生道:"我也老了,兒子也大了,媳婦也來了,這事可丟手了。"水生不肯,卻不常來。今歲金官到南省去販豆,水生又天天來宿。那天早上被媳婦撞見,婦人卻臊得很,所以縊死了。媳婦是孝順的,並不是他逼死。所供是實。
下面聽了供狀,連連叩首,說:"阿姑要保全媳婦的命,媳婦只得直供了。"才把監裏的話,向堂上述,了一遍,仍將馮氏帶去。原來馬知縣早經訪得姦夫姓名,只是馮氏不說,不足爲憑。現在親耳聽得馮氏的話,才弄這個狡獪。
次早籤提李水生、王家媽媽候審。馬知縣升坐大堂,任人觀看。馮氏知道復訊,跪在一旁。馬知縣親自扶起,說:"這是孝婦,應該鼓吹送回。"馮氏方欲有言,馬知縣道:"你不見今日的問官,便是昨夜的閻羅麼?"將兩狀宣讀一過,堂上堂下,無不拊掌稱快。提了王家媽媽,問過幾句。便問李水生道:"你知罪麼?"水生供道:"通姦是實,未曾謀死。"馬知縣道:"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由你而死。況且誘姦寡婦,律有明條,應該從重擬徒。"李水生早被枷帶鎖,進監去了。馬知縣用着全副儀仗,送馮孝婦回家,還獎他一塊匾額。棗強全縣的紳民,都稱頌馬知縣神膽得很。馬知縣提出錢樹子,賞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回籍。錢樹子始終莫名其妙。馬知縣因此得了總督的明保,照例在任候升。不多幾時,調補張家口同知。
張家口本是內外要隘,這同知體制,較他處更爲闊綽。只是民風強悍,沿途多設鏢行。那鏢師是保護行旅,算鄧姓最爲久遠。他家始祖名叫鳴謙,別號漁湯老人,最善劍術。孫子名魁的,繼續世業。現在是魁女劍娥了,劍娥年只十四,名聞關內外。慢慢的遷到奉天西關,連俄人都不敢侵犯他。正是:絕塞雙鉤誇手段,平沙一騎話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