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燕北閒人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上回書表的是安老爺攜了家眷,同着張老夫妻兩個,護着何玉鳳姑娘,扶了她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裏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書心兒"。從來說的好:"說話不明,猶如昏鏡"。因此作者不得不詳敘一番了。
且說安老爺當日,原因爲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剎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囊贈金,借弓退寇,受她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娘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雲端"裏的假住處一繞,急切裏再料不到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侄女何玉鳳。及至聽了她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了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既得着了她的下落,便脫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及至訪到青雲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見着鄧九公,籠絡住了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着十三妹,感化動了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了她一條身子,救了她一條性命。在安老爺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鄉,替她葬了父母,給她尋個人家,也算報過她來了;斷斷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不想在褚家莊和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時候,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和她父親,說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和安龍媒聯成一牀三好的一段良緣。當下鄧九公聽了,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爺不肯。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爲姑娘孝服在身;二來想着這番連環計,原是惠顧姑娘的一片誠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家誑來,作了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團私意了嗎?再說,看那姑娘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喫這注;倘然因小失大,轉爲不妙;但又不好卻鄧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且從緩商。"及至第二日,見着十三妹,費盡三毛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樁樁,一件件,都把她說答應了;她這才說出她那回京葬父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彼時老爺生怕打攪了事,便順着她的性兒,和她滴水爲誓。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着她的性兒,說到那裏,應到那裏,那隻好由着她當姑子去罷!豈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她和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和陳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樣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娘,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裏給她找榮國府,送進攏翠庵,讓她作門檻以外的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個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了一個主意,無論拚着自己,淘幹心血,講破脣皮,總要把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總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無奈想了想,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裏頭,不是紈絝公子,便是輕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衝性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她?豈不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中,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姊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於事兩全,於理無礙,於情亦合。因此上在鄧家莊住的那幾天,卻背了衆人把這話告訴了安太太。安太太聽了,自是歡喜。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來對着鄧家父女說:"等回京之後,看了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兒,又恐怕她和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泄露了這個機關,所以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和張金鳳提起。那知張姑娘自從遇着何玉鳳那日,就早存了個"好花須是並頭開"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纔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纔有催何玉鳳那一走。及至見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了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爺、安太太並她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了張金鳳。在褚大娘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張金鳳的主意,所以她兩個纔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到上了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通算起來,這樁事只有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和張金鳳五個人心裏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餘那些僕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至於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得如南海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處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家裝在鼓裏了。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條鐵硬的腸子回暖了些。安老爺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象也有一兩分拿手。夢也夢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個夢,這一提起兒,又把她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欺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了緊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張姑娘雖是耳朵裏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講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裏暗暗的盤算,說道:"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請她到家,她定不來;送她入廟,我斷不肯。只有和她遷延日子,且把她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園陽宅裏,仍叫她守着她父母的靈,也算依了她約法三章的話了。騰出了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只是她長久住在那裏,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家太太可斷了不了。"老爺正在爲難,將及船靠碼頭,不想恰巧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了。一進艙門,說完了話,便問何姑娘;見了何姑娘,便認作母女。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了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她,又愛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念頭。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邊說的那句話兒,也只因爲姑娘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她見了姑娘,千萬莫問她有人家沒人家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誰想姑娘一見了舅太太,各人爲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了。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娘託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着伴送她到了墳園,伴送她葬過父母。這其間照應她的服食冷暖,料理她的鞋腳梳裝。姑娘閒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裝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過了個親熱香甜;此是後話。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於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公案。卻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着燕北閒人的性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讀者,請想這樁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着骨頭露着肉的話,這番扯着耳朵腮頰動的節目,大約除了安老爺和燕北閒人兩個心裏明鏡兒似的,此外知道個影子的少了。
安老爺把何玉鳳姑娘託付了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撥家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了公子和媳婦並僕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張親家老爺、太太,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僕婦、侍婢,並兩個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隨靈。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又計算到靈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槓房裏得了準信,早把行槓預備下來,一切佈置妥當。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禮,便和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親同了媳婦到家,拜過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風景依然,只一個張進寶,管了個內外嚴肅。一家男女家人蔘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她家大奶奶,一時樂得她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奶奶纔好。
安老爺次日送姑娘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一進二門,當院裏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家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了正房。老夫妻雙雙坐了,兒媳兩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蔘見已畢,大家各各的歸着東西,侍候酒飯,來往奔忙。老爺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餘蔭,守着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餘,也還不愁凍餒。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穩到家,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了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了何家侄女這場心願。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臺閣。我依舊還課子讀書,和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了。"太太道:"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着實在怕人。"老夫妻又與兒子媳婦,說說笑笑。一時喫完了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家的照料。進來又把大家衆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了一番;又問了問城裏的房子。張進寶道:"奴才進城,當到宅查看;本家爺們住的很安靜,家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老爺點了點頭,大家散去。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喫了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然後過這邊來,看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爲歡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裏老爺也摘了纓兒,太太也暫除了首飾,張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又派了兩個粗使家人;內裏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和兩個婆子。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兒了;這墳上週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着這工夫,只管帶着人等走走去。"張姑娘答應了出來。這班丫鬟僕婦,等閒不得出來,又樂得跟着新大奶奶湊個趣兒,一時都跟了去,只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裏聽叫。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了許多緊要正事。
何玉鳳姑娘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了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梁材帶了大槓,接了下來。姑娘只當還照昨日的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槓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幡招展,心裏說道:"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了殯,慢慢的前進。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趕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了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裏一個小下處,略歇下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還不曾到得那裏,舅太太便在車上指點着告訴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莊園;面北上好些樹,那裏便是他家的墳地。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姑娘此時,除了心中感激,點頭嘆息之外,再無別話。說話間,車早到了安家陽宅。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裏去,預備服侍下車。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着,問了問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聽話,叫喫就喫,敢則城裏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纔看着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愛喫。"老爺道:"這就叫作'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了。"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和媳婦兒接出來,姑娘正在看着,又見一羣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餘者多不認識。姑娘同着衆人進了棚,從月臺左首繞上去,見迎門安着供桌,門上掛着雲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裏。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和外省那個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於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時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了。"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了姑娘,那裏還顧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嚴密,光可鑑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