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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一開首,讀者都要知道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麼人?方纔安公子丟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着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裏,一聲兒不言語,只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作者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她兩個見安公子喝乾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着氣,賭着誓,抓那酒杯來,向門外便丟,心裏好不老大的慚惶後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只說得一句這是怎麼說?"四隻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着。只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三步兩跑,搶上臺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丟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爲你!"張姑娘道:"真虧了你,怎麼來得這麼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她姐妹兩個開口,便道着個你字,其爲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裏,當了個機靈差使,不足爲奇;不見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她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纔好好兒的哄着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理要分兩面講,方纔她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她兩個期望過深,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裏了,假如方纔那個瑪瑙杯竟丟在臺階兒上,鏘琅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已未免暴殄天物;況且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丟那東西,先賭着中舉人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發甲發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後作得來的麼?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她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纔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麼個人,雙手給抱住了,扣兒算解了,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有個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的性分。但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是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媽媽的女兒,華媽媽的兒婦,又派在這屋裏當差,算一個外手裏的內造人兒。今日爺奶奶正是家庭小宴,她早就該在此侍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因這天正是她家接待姑奶奶,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媽媽又請了兩個親戚來陪客,大家喫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媽媽聽着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她進來看看。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頭,她卻是個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和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蹺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她走起來大半是揚着個臉兒,振着個胸脯兒,挺着個腰板兒走;況且她那時候,正懷着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懷了;更兼她身子輕佻,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隻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吉噔咯噔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着遊廊,往這院裏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象是生氣的樣兒;趕緊走到當院裏,對着屋門往裏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她便三步兩步,搶上了臺階兒,要想進屋裏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臺階兒,但見個東西映着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裏就衝着她懷裏飛了來。她一時躲不及,兩隻手趕緊往懷裏一握,卻是怕碰了她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握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裏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裏面還有些殘酒,她榫裏不知卯裏,只道大爺喫醉了,向她飛過一觴來,叫她斟酒,只得舉着那個酒杯送進屋裏來。及至走到屋裏,又見兩位奶奶,見她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她一時更摸不着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麼一杯啊!"這一句話,倒把金、玉兩個問得笑將起來。

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纔聽了她姐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裏早深爲然。只因話擠話,一時面上轉不開,才賭氣丟那杯子;及至丟出去,早已白自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她姊妹這一笑,他便也藉此隨着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它拿開罷!"因和她姐妹說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是喝了,只差這令,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裏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也見他把方纔的話,如雲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裏越發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殷勤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喫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裏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侍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三個沒過十二天呢,還家裏喫你們的去罷!我這裏有喫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她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喫飯。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看着點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女眷,都迎着說笑。公子見這裏沒他的事,便出去應酬應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麼又來了?她姐妹倆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到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在那裏,老華、老戴我才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睡覺。"公子答應着,纔回房來,只見她姐妹兩個也是纔回家,都在堂屋裏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

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麼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廚房的老尤擦刀,割了手上的一個大口子,張牙咧嘴的嚷疼,叫奴才和奶奶討點兒甚麼藥上上。"何小姐便問:"割得重嗎?"她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呢!"何小姐便叫戴媽媽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抬來,把個藥匣拿出來。"一時抬來,拿鎖匙開開,只見箱子裏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裏拿出一個瓶兒,倒了些紅色子藥,交給戴媽媽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了。"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花鈴兒答應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裏面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麼?"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只見裏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和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麼用處來。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公子道:"這怎麼個射法呢?"她又從一個匣子裏拿出個包兒來打開,裏面包着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純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錐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纔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彆着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着箭桿,下了五枝在那筒兒裏,因說明那箭的用法。原來那箭是一筒可裝五枝,搬好機子下上了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箭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筒兒的夾空裏,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和我那把弓,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着父親學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着了;只這袖箭,我因它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說着,纔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面,等閒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何小姐便叫人關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裏,都搬了東間去。他三個人這裏因這一副袖箭,便話裏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雲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是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裏無事消閒,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她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她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日事。一時三個人,倒象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士回想作秀才時的甘苦,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自來寂寞恨更長,歡悅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鍾已打過亥正,華媽媽過來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裏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纔打發人來,問着要請爺、奶奶也早些歇着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說:"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媽媽看了看她姐妹兩個,也象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只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裏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她姐妹兩個有些流連長夜,都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只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共,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姐妹。何玉風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爲世態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房的常規,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她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裏一通連沒個迴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談,就便把他在那裏安歇,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嫺貞靜,不爲私情所累的,想到'春關秋菊因時盛,採擷誰先佔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是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她呢?心裏同樣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座。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鐘大鏞在東房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裏,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不早了呢!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着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裏,倘然如東風吹楊柳,順着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象爲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談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象我拒絕了他。這是張金鳳心裏的話。何小姐想,我是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第一句話,此時沒個說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麼一層,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往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麼?設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灣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得起妹子?這是何玉鳳心裏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了句外話,叫作棉襖改被窩,兩頭兒苦不過來了。因此三個人肚子裏,只管繞成一團絲,嘴裏可咬不破這個頭兒。三個裏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擱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裏坐着,長篇大論,深夜價攀談起來了。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之事。閨房之中,甚於畫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筆直書,讀者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爲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面情形講,此後自然該益發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後,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着,寒溫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半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罷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安老爺聽了,他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

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裏邊,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媽媽同花鈴兒,都在堂屋裏後一卷睡;姑娘是省事價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牀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就了事。只聽院子裏吧啦一聲,象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象從房檐脫落下來的,竟象特特的丟在當院裏,試個動靜的一般。她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格扇後面,靜悄兒的聽着。隔了半盞茶時,只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氣味有些鑽鼻刺腦。這教一個曾經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玩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邊,摸着昨日那個藥盒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裏。你道他含的是件甚麼東西?原來是塊龍石。怎的叫龍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含在口裏,專能避一切邪氣。不必講方纔插進窗戶來的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着。

何小姐含了那塊龍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牀,先把那香頭兒捻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不可不防。只是我這一時喊,不但被這廝看着膽怯,前面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弓雖在手下,卻是一時等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爲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裏頭,便暗地裏摸在手裏,依然隱在屋門格窗邊看着。一時早見堂屋裏,靠西邊那扇大格窗上,水溼了一大片。她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裏東邊這扇格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了身子,只見那水溼的地方,從窗欞兒裏伸進一隻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着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只見他用鉤子先把那門閂搭住,又把繩子釣那頭兒拴在窗棍兒上,然後才用手從那鐵環子裏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子裏褪出來,那閂只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着。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系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着,果聽得格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她便順着格扇裏邊,也慢慢的隨到西邊兒去,隨即閃着身子,從那洞兒裏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雲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兒來。望了半日,只望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裏蹲着一個,往後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着一個,在那裏把風;對面南房上,又站着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裏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已經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張來放在身旁,手裏還捏着兩三片瓦,在那裏張望。靠東牆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牆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只要驚走他,也就罷了。"說着,又見靠東格扇上也陰溼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往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人繩子的時節,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和張姑娘在臥房裏正睡得安穩;南牀上的華媽媽和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裏些薰香氣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裝打了個呵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薰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着?"忙得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掛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裏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着,暗聽裏面的動靜。你看這羣賊,要果然得着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鉢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嘗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裏一個呵欠之後,鴉雀無聲,只道義睡着了。便從貪心裏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勺閂繫到地,騰出繩兒來,再系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何小姐早到了堂屋裏,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裏,卻貼着西邊第二扇格扇蹲着;看他怎的鼓搗。那賊轉去來,從窗欞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輕飄飄的脫了空。他便悄悄的嘆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纔匆忙裏,不曾把那閂褪下來麼?"重新探進手來摸。

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嘔上她點氣兒來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裏那根繩子抓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然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只往下一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隻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根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着。那賊的這隻手,本是從靠西格扇盡西的這個窗欞裏探進來,纔夠得着那鐵環子,經這往下一拐,往後一別,一隻臂膊是滿寄放在屋裏,胸脯於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隻右手,急切裏轉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裏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彎着腰兒就往這邊來。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裏,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裏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防;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可和他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想罷,她隔着那窗洞兒往外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着蹲在房檐邊,目不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她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裏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準,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喀啦一聲響,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腿上;那賊冷不防着這一箭,只疼得咬着牙,不敢作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啊呀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裏的瓦一片聲響,丟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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