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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伕,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巳收拾了當,喫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衆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着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裏,早巳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幸而安老爺是個豁達人,說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他一手擦着眼淚,搖着頭道:"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不及信了。"安老爺道:"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面請教。"他聽了這話,擦乾了眼淚,望着安老爺道:"老弟你這話當真?"安老爺道:"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爺的手,一手指着說道:"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準留哥哥多活幾年等着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說着,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這裏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來;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纔回。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着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儀門外三藐庵備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裏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道着"三義廟"三個字;進去裏面,只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和關聖、張桓侯的香火。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閒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和老程師爺諸位候着呢!大概我們各行裏的親友,也在那裏。老弟你就送到那裏,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安老爺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得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着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傢俱,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蹈的是磚地,嘴裏喫喝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張老又是個善於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着過度,便覺着那日月從容之至。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裏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內面僱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纔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徑,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卻也正在爲難,誰想事有湊巧,給他送了一個人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的他當日帶着女兒要到東京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孃家的一個哥哥。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他本是帶着家眷,在東京一個糧行裏給人家管帳,就那裏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自乖覺。詹典在東京一住十餘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裏,落後來因行裏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和張老置幾畝田夥種。他那裏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裏帶了女兒要投東京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十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裏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裏的張老實,前去上東京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喫。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裏,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爲。你看他家總是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停妥,不兩日就是何小姐新滿月,因她沒個孃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只雞。只他那詹嫂和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舍家風。三個人喫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淚搬過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邊喫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裏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着起來,依然把那座碧紗櫥安好,分出裏外間。張姑娘疊着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媽媽、僕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裏一樣。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几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何小姐也幫了她,登時桌子板凳的,忙個不了。他兩個被此說一陣,嘔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佔盡兒女閨房之樂。只可憐安公子經她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要叫她姐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這日直磨到二鼓,纔回房來。金、玉姐妹連忙起來,迎着讓座。張姑娘問道:"你看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公子裏外看了一遍,說:"好極好極,偏勞之至。"張姑娘道:"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公子道:"你這個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是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特悟出這些事最於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云裏頭,等我果然把個舉人進士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金、玉姐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玩兒話,其實還不是她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只跟着攪了一陣,倒是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願,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公子略想了一想,說:"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何小姐道:"這你可是塞責兒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着書的伴字。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那金、玉姐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過了幾日,張姑娘閒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潢好了,掛在她房門門上。
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兒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張姑娘早巳明白,只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再摔不脫,只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說:"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啊,也不知賺人呢?"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玩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她說定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說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人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說着便拿着燈,前面照着,往臥房裏引去,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她進去。只見她把燈放在房裏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那夜事兒咧!"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只趕着要擰她的嘴,她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裏暗說:"我依她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她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她兩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是出於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別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只他這等一想,那奮發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着了點兒書魔,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我安龍媒經師傅和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兩個,才明白'《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這正是: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