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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冬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用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裏雖說有五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喫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喫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準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喫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了草塞責。我就在那裏,作個監試官。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着,便和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喫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有叫他拿到書房裏去罷,當着老爺別再嚇得作不上來,老爺又該生氣了。"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她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着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着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衆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二篇文章一首詩,和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着,快睡去罷。"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金、玉姐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着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着老爺飽食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巳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從懷裏取出一個封着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裏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個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着得"心"字,五言六韻。
作者現在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作者雖是不懂,但是也曾見那刻本上都刻的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着這回書給人家看到這時節,免得被個通品笑話。不想果然來了個通品看我的書,他看到這裏,說道:"作者,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齋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筆,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爲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着它每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纔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着喫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裏。
一時喫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個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巳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溼個手巾擦臉。華忠到了裏頭,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兩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孃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她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說着,梗梗着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裏和老爺議論,說:"今年不曉得是那一班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着,老爺見公子拿着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喫飯;讓你喫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喫了,回道:"方纔舅母送了些喫的出來;喫多了,可以不喫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和師傅等着。"安老爺道:"既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一時來了飯,老爺便和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和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爺的本領兒,我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不來的,莫如和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裏。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裏,竟零零碎碎有些,頗覺得有點出息兒;一舉興時,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着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什麼沒了。因說道:"不想陽溝裏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爺這盤棋,雖在陽溝裏,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和它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說:你怎的連'博奕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首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絕,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一局秤,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莫覺愧悔。"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看,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裏纔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爲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看那起講寫道是:且《孝經》一書,案上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爲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爲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爲二事。究之令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嘆《孝經》一書,所包者爲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着,便歸座看那一篇。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和老爺道:"老爺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着,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與?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闖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黨;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爲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嘆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着鬍子,翻着白眼,望空長嘆了一聲道:"這句話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爲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纔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作了那前股裏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和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真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讖。"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說着,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裏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月到天心處'和'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程師爺拍案道:"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着,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讚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