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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看着,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欞紙簌落落的響,只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困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睛,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柺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得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柺杖指定方纔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爲着這本成字六號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幹這閒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文於何有?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裏肯信這話,便說道:"勿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託,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嘆了一聲道:"不想此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的考語,就待站起來,逐了那個老者去。不想才待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着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道:"方纔經的是番夢境。"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幹正經。"說着,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捲。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颳得起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怕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見教。"只聽那神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爲這成字六號,這人當中。"讀者!你只看這婁主政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象是爲了他託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竟敢和他使出個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準乎天理",誠爲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有;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招怨;苦不近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有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和人共事,沒人從旁讚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個字,就便道是託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角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爲着那本卷子而來,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要採僭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爲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懵懂;謂神正直,我婁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一聲道:"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舉直錯枉,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相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此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免贖前愆如何?"說着,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纔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究。"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裏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纔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又見那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得成。"說着,便拄着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着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着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得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把着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裏。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剪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裏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光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裏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說着,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讀者!你道這個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作者原先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來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裏,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出一本補中;二來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榜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爲給衆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卷,前人還有個比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爲烏有,還得坐草臥牀,喝小米兒粥,喫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說他忘本負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只能盡到這裏,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裏是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比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首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裏沒日沒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事沒個早知道也"。
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年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中設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着內外監試和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籤,照簽填榜。當地設着一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着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隨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裏,也站着無數的人,等着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着無數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着裏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弄出一個信去。他接着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也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鑑堂,來到至公堂,和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硃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中卷,一束一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已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座後,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裏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吊了墨卷,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捲面上的名字叫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製,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異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絃,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浪浮薄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門生。如今見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得掀髯大叫道:"易之中了。這人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不推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調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李、杜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卻好這卷,正是那位婁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說着,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硃卷抓在手裏,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籤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磨得墨濃,蘸得筆飽,等着對過朱墨卷,便標寫中籤。
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爲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作官韻呀?"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這便怎樣?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捲面上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中的卷中,對天暗卜一卷,補中了罷,大家以爲怎樣?"衆人連說:"言之有理。"說着,大家都站起來。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另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爲國求賢的心,畢誠畢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卷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卷。連忙叫了坐號,吊了墨卷來,拆開彌封一對,只看那捲面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一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着換安驥來的。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影無蹤。此時真落得爲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料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峯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用違所長;甚至眼前纔有個機會,被他有力者奪去了,頭上非沒個名器,會叫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爲了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爲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兒。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佔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籤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籤。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着,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裏。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譽寫在那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得不住口的唸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兒,一發覺得幽暗之所,沒有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