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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裏,便站起來,倒揹着手兒踱過去,揚着臉去看那碑文。纔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裏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着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哎呀,我的乖乖!"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衝個筋斗。當下喫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着腳,哎呀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纔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看爲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兒,拖着雙薄片鞋兒。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裏直灌不算外,還夾雜着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着一羣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只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纔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裏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着個頦兒,盡着瞧着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着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着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喫屎,你還說呢!"老爺此時肚子裏,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裏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待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裏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夾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着極大長的菸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着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着;梳着大松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象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象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裏先帶點嚷兒,嗓子裏還略沾點兒腔調。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着;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着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着,就把手裏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裏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只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象生麝香味兒,又象松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裏還斜銜着根長煙袋,揚着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裏亂跳,說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裏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說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裏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方纔時候是不是在月臺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着,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纔在老孃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着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孃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着花兒,那手就把個籤帖兒接過來。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她這才歡喜,連籤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籤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準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準,轟一聲都圍上來了。有的拉着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着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孃孃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籤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裏娘娘的籤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不想這班人裏頭,夾着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着兩貼青緞子膏藥。她也正求了個籤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着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着,說道:"師傅叫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裏,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才說到這裏,又一個過去捂住她的嘴,說道:"當着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看人家笑話。"說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裏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
老爺見衆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方纔原座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羣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早巳去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纔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幾不好和華忠說。呆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纔剛到碑頭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那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什麼要緊,你曉是什麼人拿去,又那裏去找?"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寬恩,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什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方纔是我自己在這裏看着,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幹正經的,看鳳凰去吧!"說着,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裏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佔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羣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燈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贍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裏,圍着個破藍布帳子,裏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裏嚷道:"撒官板兒,列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渣兒,也包了頭,穿了綵衣,歪在那個早船上。一手託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嬌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道:"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着請大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風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說道:"無恥之至矣!"華忠唉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有猜燈虎兒的;有三個一羣、兩個一夥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着東牆圍着個帳子,約莫里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着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兒的外頭,也站着兩人,還都帶着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倒象四川、雲、貴一路的人。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道:"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見那帳子裏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裏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說道:"這不是咱們城裏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是鳳凰呀?"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趟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裏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未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吧!"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纔那碗酪喫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裏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裏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說道:"索性請師爺也方便了來吧!我藉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裏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座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去吧!"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着張桌兒,周圍擺着幾條板凳,那板凳上坐着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着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二三百零錢。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頂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着個三花臉兒,還戴着一圈兒狗蠅鬍子。左胳膊上攬着個漁鼓,右手裏掐着副簡板,卻把左手拍着鼓。只聽他扎嘣嘣、扎嘣嘣打着,在那裏等着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聵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詩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鼓。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裏,卻掉轉頭來望着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什麼。只聽他唱道:鼓蓮蓬,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遊絲萬丈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裏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說帝王;徵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帳;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曆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織耕圖!"安老爺才聽這句,不覺讚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怎如他,織耕圖;一張機,一把鋤,兩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和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沉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噴噴。
正聽着,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吧!"老爺此時倒有點兒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羨高風,隱逸流;往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裏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閒休問,時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拼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不破,怎當他酣睡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