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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紋姊姊拿過袋子,說你不要鬧她們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紋姊姊碰到一維哥哥的手的時候,伊紋姊姊一瞬間露出奇異的表情。她一直以爲那是新娘子的嬌羞,跟她們對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維在伊紋心裏放養了一隻名叫害怕的小獸,小獸在衝撞伊紋五官的柵欄。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後來,升學,離家,她們聽說一維還打到伊紋姊姊流掉孩子。老錢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萬、阿列克謝。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喫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揹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一維哥哥突然說,思琪其實跟伊紋很像,妳看。的確像,眉眼、輪廓、神氣都像。在這個話題裏,怡婷掉隊了,眼前滿臉富麗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臺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臺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像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脣語問怡婷,妳會想去臺北嗎?不會不想,臺北有那麼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臺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里遊走。幾口紙箱躺着,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着光,纔看見裏面正搖滾、翻沸。
妳爲什麼哭?怡婷,如果我告訴妳,我跟李老師在一起,妳會生氣嗎?什麼意思?就是妳聽見的那樣。什麼叫在一起?就是妳聽見的那樣。什麼時候開始的?忘記了。我們媽媽知道嗎?不知道。你們進展到哪裏了?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妳到底在幹嘛,妳好噁心,妳真噁心,離我遠一點!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淚從小米孵成黃豆,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哭到有一種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妳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爲什麼妳要把全部都拿走?對不起。妳對不起的不是我。對不起。老師跟我們差幾歲?三十七。天啊,妳真的好噁心,我沒辦法跟妳說話了。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着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裏尖叫。棉絮洩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費茲傑羅,另一個拼圖似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費茲傑羅,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簾隙縫望下看,計程車頂被照得黃油油地,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髮線筆直如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裏,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不知道。妳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沒有。妳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知道,他──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我以爲妳很爽。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妳會難過嗎?妳要自殺嗎,妳要怎麼自殺,妳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姊姊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姊姊和一維哥哥。伊紋姊姊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纔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妳們懂嗎?像妳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爲有一個人與妳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纔可以永遠作伴」。
那個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經三天沒上課也沒回家了。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會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號碼,切斷。嗡──嗡嗡嗡嗡。該死,切斷。又打來了。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師,沒有急事。又打來了,喔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