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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搭計程車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像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裏?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是。「我們在山裏發現了妳的朋友。」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個」是她。思琪的長頭髮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曬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跡,臉頰像吸奶一樣望內塌陷,腫脹的嘴脣全是血塊。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天啊。爲什麼要把她銬起來?警官很喫驚地看着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髮,她的脖子折斷似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裏,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裏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臺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衷了,送到臺中的療養院。怡婷看着臺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摺,高雄臺北是峯,臺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於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號,那感覺就像扶着古蹟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乾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裏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她知道一定有哪裏出錯了。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釐,以至於如今差以千里。她們平行、肩並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裏歪斜了。
劉怡婷枯萎在房間正中央,這個房間看起來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將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紅色臉皮的日記,躺在書桌上,旁邊的鋼筆禮貌地脫了帽。一定是日記,從沒看過思琪筆跡那麼亂,一定是隻給自己看的。已經被翻得軟爛,很難乾脆地翻頁。思琪會給過去的日記下註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個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臉。現在的字註解在過去的日記旁邊,正文是藍字,註解是紅字。和她寫功課一樣。打開的一頁是思琪出走再被發現的幾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氣預報騙人。但她要找的不是這個,是那時候,思琪歪斜的那時候。乾脆從最前面讀起。結果就在第一頁。
藍字:「我必須寫下來,墨水會稀釋我的感覺,否則我會發瘋的。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老師問我隔週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我抬起頭,覺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見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裏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那天,我隔着老師的肩頭,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他說:『這是老師愛妳的方式,妳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成棒棒糖的小孩。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紅字:「爲什麼是我不會?爲什麼不是我不要?爲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爲此道歉。」
怡婷讀着讀着,像一個小孩喫餅,碎口碎口地,再怎麼小心,掉在地上的餅乾還是永遠比嘴裏的多。終於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氣喘發作,隔着眼淚的薄膜茫然四顧,覺得好吵,才發現自己乾乾在鴉號,一聲聲號哭像狩獵時被射中的禽鳥一隻只聲音纏繞着身體墜下來。甚且,根本沒有人會獵鴉。爲什麼妳沒有告訴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張阿姨的女兒終於結婚了,伊紋姊姊搬來沒多久,一維哥哥剛剛開始打她,今年她們高中畢業,那年她們十三歲。
故事必須重新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