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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她們上高鐵之後,思琪把珠寶盒拿給怡婷。一邊說:「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寶盒可以顯得她說的話輕鬆。怡婷開着玩笑用齜裂的脣語說:「送小孩子珠寶才奇怪,臨死似的。」
她們和伊紋姊姊,珠寶一般的時光。
思琪她們搬到臺北之後,李國華只要在臺北,幾乎都會來公寓樓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師走在路上,儘管他們從來不會牽手,思琪都感覺到虎視的觀衆:路人、櫃檯服務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潔白牙齒的模特──風起的時候,帆布看板掀開一個個倒立的防風小三角形,模特一時缺失了許多牙齒,她非常開心。老師問她笑什麼?她說沒事。
上臺北她不想看一○一,她最想看龍山寺。遠遠就看到龍山寺翹着飛檐在那裏等着。人非常多。每個人手上都拿着幾炷香,人望前走的時候,煙望後,望臉上撲,彷彿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緣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績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國華襯衫的肩線,她隱約明白了這一切都將永遠與她無關。他們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單蒙起來就連神都看不到的事。
國高中時期她不太會與人交際,人人傳說她自以爲天高,唯一稱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變了。可是怡婷說變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爲其他小孩在嬉鬧的時候有個大人在她身上嬉鬧。同學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與相對仗的一中男生連連看,她總是露出被殺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說妳看她多驕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談戀愛要先曖昧,在校門口收飲料,飲料袋裏夾着小紙條。曖昧之後要告白,相約出來,男生像日本電影裏演的那樣,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後可以牽手,草地上的食指試探食指,被紅色跑道圍起來的綠色操場就是一個宇宙。牽手之後可以接吻,在巷子裏踮起腳來,白襪子裏的小腿肌緊張得脹紅了臉,舌頭會說的話比嘴巴還多。每次思琪在同輩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覺,她往往以爲皮膚上浮現從前的日記,長出文字刺青,一種地圖形狀的狼瘡。以爲那男生偷了老師的話,以爲他模仿、習作、師承了老師。
她可以看到慾望在老師背後,如一條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飲料的汗水濡溼的小紙條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妳把血擦乾淨。她只知道愛是剝光妳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鈕釦。愛只是人插進妳的嘴巴而妳向他對不起。
那次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假寐的時候說了:「看過妳穿制服的樣子我回去就想過了。」思琪半噁心半開心地說:「想入非非。」他又開始上課:「佛學裏的非非想之天知道嗎?」異常肯定的口氣:「知道。」他笑了:「叫我別再上課的意思?」「對。」思琪很快樂。
龍山寺處處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臉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對子或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着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有的人乾脆就靠在楹柱上睡着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樣睡,就不會作噩夢。有的人坐在階梯上盯着神像看,望進神像的大龕,大龕紅通通像新娘房,人看着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牆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陽光照成柳橙汁的顏色,浮雕着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闊綽,像市場的斤肉,彷彿可以搖晃、牽動。李國華手指出去,開口了:妳知道吧,是「侯」跟「祿」。又開始上課了。一個該上課時不上課而下課了拼命上課的男人。她無限快樂地笑了。手指彈奏過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說:這叫竹節窗,一個窗戶五支,陽數,好數字。忠孝節義像傾盆大雨淋着她。
走過寺廟管理員的門,門半開着,管理員嘴巴叼着一支菸,正在瀝一大桶的醃龍眼,手抱着一個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夾在大腿間。這裏人人都跟着煙走,只有他的煙是香菸的煙。一如老師對她講授牆上貞潔中正的掌故,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
她問他平時會不會拜拜?他說會。她用嘴饞的口吻問,爲什麼今天不呢?他說心態不適合。思琪心想:神真好,雖然,妳要神的時候神不會來,可是妳不要神的時候,祂也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