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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紋穿得全身灰,高領又九分褲,在別人就是塵是霾,在伊紋姊姊就是雲是霧。伊紋抱歉似地說,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臺北唸高中,我想買個紀念品給她。轉頭對思琪說,怡婷說真的沒有時間,妳們兩個就一模一樣的,怡婷不會介意吧?思琪很驚慌地說,伊紋姊姊,我絕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伊紋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貴重東西,姊姊的一定要收,妳就當安慰我三年看不見妳們。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圓臉更接近正圓形,他說:「錢太太把自己說老了。」思琪心想,其實這時候伊紋姊姊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維哥哥對她那樣糟。但伊紋只是用手指來回拂摸玻璃。
思琪低頭挑首飾。閃爍朦朧之中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因爲其實他們什麼也沒說。伊紋姊姊指着一隻小墜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顆淺水灘顏色的寶石。伊紋說,這個好嗎?帕拉依巴不是藍寶石,沒有那麼貴,妳也不要介意。思琪說好。
毛毛先生給墜子配好了鍊子,擦乾淨以後放到絨布盒子裏。沉沉的貴金屬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種輕鬆而不輕忽的意味。思琪覺得這個人全身都散發一種清潔的感覺。
伊紋她們買好了就回家,紅燈時伊紋轉過頭來,看見思琪的眼球覆蓋着一層眼淚的膜。伊紋姊姊問,妳要說嗎?沒辦法說也沒關係,不過妳要知道,沒辦法說的事情還是可以對我說,妳就當我是沒人吧。思琪用一種超齡的低音說:「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伊紋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前的眼淚乾掉,眼神變得非常緊緻的樣子。
綠燈了,伊紋開始跑馬燈地回想李國華。想到揹着臉也可以感覺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腳踝看。那次一維幫她辦生日會,李國華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書初版,他拿着粉紅色的香檳酒連沾都沒沾,在一維面前憨厚得離奇。初版當然難得,可是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放在哪裏,潛意識的討厭。想到他剛剛開始和女孩們檢討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總是打斷她的話,說錢太太妳那套拿來寫作文肯定零分,說完了再無限地望進她的臉。那天他說要拿生日會的粉紅色氣球回家給晞晞,她不知道爲什麼一瞬間覺得他在說謊,覺得他出了電梯就會把氣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裏。想到他老來來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詩。
伊紋問思琪:「哪一種怪呢?我只感覺他總是心不在焉。」忍住沒有說別有所圖。思琪說:「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覺得老師說要做的事是他真的會去做的事。」忍住沒有說反之亦然。伊紋追問她,說:我覺得李老師做事情的態度,我講個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還沒開燈的木頭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規規矩矩,可是赤腳走着走着,總覺得要小心翼翼,「總感覺會踏中了某一塊地板是沒有嵌實的,會驚醒一屋的不知道什麼東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腳跨出去,妳就可以像倒帶一樣從懸崖走回崖邊,一步就好,一個詞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說出口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安放在前座的腳上咬着一副牙齒。昨天傍晚在李國華家,老師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腳跟。毛毛先生和伊紋姊姊看上去都那樣乾淨。伊紋姊姊是雲,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紋姊姊若是霧,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覺汙染中有一種悲壯之意。她想到這裏笑了,笑得猙獰,看上去彷彿五官大風吹換了位置。
伊紋聽見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紋繼續說:我以前跟妳們說,我爲什麼喜歡十四行詩,只是因爲形狀,抑揚五步格,十個音節,每一首十四行詩看起來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詩是一張失戀時的手帕──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我傷害了妳們,因爲我長到這麼大才知道,懂再多書本,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不夠用──「李老師哪裏不好嗎?」可惜思琪已經眼睛變成了嘴巴,嘴巴變成了眼睛。
國一的時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師的胸膛,現在要升高一,她長高了,眼前全是老師的肩窩。她笑出聲說:「沒有不好,老師對我是太好了!」她明白爲什麼老師從不問她是否愛他,因爲當她問他「你愛我嗎」的時候,他們都知道她說的是「我愛你」。一切只由他的話語建構起來,這鯊魚齒一般前仆後繼的、承諾之大廈啊!
那是房思琪發瘋前最後一次見到伊紋。沒想到白金墜子最後竟是給伊紋姊姊紀念。她們珠寶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