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從此二十多年,李國華髮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着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隨時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擁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腸生病的女孩。要叫起來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豐饒是豐饒,可是李國華再也沒有第一次撕破餅乾的那種悸動。人們或許會籠統地稱爲初戀的一種感覺。後來一次是十幾年後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後來又是十年,正是被鑲在金門框裏,有一張初生小羊臉的房思琪。
房媽媽劉媽媽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猶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後來也是因爲李老師雲淡風輕說一句:我在臺北會照顧她們。媽媽們決定她們住在劉家在臺北的其中一間房子裏,離學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鐘。
思琪她們在暑假期間南來北往探視親戚、採購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不認識。」「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她臉上掛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點心叉爛,媽媽背過去的時候把渣子倒進皮扶手椅的隙縫裏。後來老師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屜裏一直襬着的全家福拿出來,爸爸在右邊,媽媽在左邊,她一個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繡藍花的細肩綁帶洋裝,被夾在中間,帶着她的年紀在相機前應有的尷尬笑容。把爸爸媽媽剪掉了,拿了細窄油滑的相紙條子便給老師。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隻柔軟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們兩個人搭高鐵也並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對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國華不知道爲什麼那麼精明,總抓得到零碎的時間約思琪出來一會。反正他再久也不會多久。反正在李國華的眼裏,一個大大的臺灣,最多的不是咖啡廳,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館。思琪有一次很快樂地對他說,「老師,你這樣南征北討我,我的身體對牀六親不認了。」她當然不是因爲認牀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爲每一個晚上她都夢到一隻陽具在她眼前,插進她的下體,在夢裏她總以爲夢以外的現實有人正在用東西堵她的身子。後來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從十三歲到十八歲,五年,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夢。
有一次思琪她們又北上,車廂裏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對母女,女兒似乎只有三四歲。她們也看不準小孩子的年齡。小女孩一直開開關關卡通圖案的水壺蓋子,一打開,她就大聲對媽媽說:我愛妳!一關起來,她就更大聲對媽媽說:我不愛妳!不停吵鬧,用小手摑媽媽的臉,不時有人回過頭張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淚。她多麼嫉妒能大聲說出來的愛。愛情會豢養它自己,都是愛情讓人貪心。我愛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臉頰,對着指頭上露水般的眼淚說:「這個叫作鄉愁嗎?」思琪的聲音像一盤冷掉的菜餚,她說:「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對自己的鄉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氣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氣,甚至更好。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歡自己,也就是說,她不能不喜歡老師。如果是十分強暴還不會這樣難。
一直到很後來,劉怡婷在厚厚的原文書劃上馬路邊紅線般的螢光記號,或是心儀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過世時她大聲跟師傅唱着心經,她總是想到思琪,療養院裏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麼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沒有辦法經歷這些,這惡俗的連續劇這諾貝爾獎得主的新書,這超迷你的平板這超巨型的手機,這塑膠味的珍珠奶茶這報紙味道的鬆餅。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當那男孩把嘴從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時候,當百貨公司從七折下到五折的時候,出太陽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靈魂的雙胞胎註定要永遠錯過的這一切。她永遠在想思琪,事過境遷很久以後,她終於明白思琪那時候是什麼意思,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
上臺北定下來前幾天,伊紋姊姊請思琪無論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檔撥出一天給她。這次伊紋沒有打開車頂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遲遲不肯讓座給秋,早上就熱得像中午。思琪想到這裏,想到自己,發現自己不僅僅是早上就熱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燙得像夜晚。那年教師節,是從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個夜。想到這裏也發現自己無時不刻在想老師。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橫在腦子裏。
整個國中生涯,她拒絕過許多國中生,一些高中生,幾個大學生。她每次都說這一句,「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你」,一面說一面感覺木木的臉皮下有火燒上來。那些幾乎不認識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跡,幼稚的詞彙,信紙上的小動物,說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濃湯。站在追求者的求愛土風舞中間,她感覺小男生的求愛幾乎是求情。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裏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蠻勇的喜歡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除了她對老師的感情之外。
伊紋像往常那樣解開安全帶,摸摸思琪的頭,在珠寶店門口停車。推開門,毛毛先生坐在櫃檯後頭,穿着蛋黃色衣衫,看上去,卻依舊是思琪第一次見到他時穿着藍色針織衫的樣子。毛毛先生馬上站起來,說:「錢太太,妳來了。」伊紋姊姊同時說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馬上說:「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紋姊姊也同時說:「叫我許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懾。短短四句話,一聽即知他們說過無數遍。思琪從未知道就幾個字可以容納那樣多的感情。她赫然發現伊紋姊姊潛意識地在放縱自己,伊紋姊姊那樣的人,不可能聽不懂毛毛先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