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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在小旅館裏,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沒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牀單上的漬。思琪說:「那是誰的?」「那是妳。」「那是我?」「是妳。」「我嗎?」不可思議地看着牀單。「是老師吧?」「是妳。」思琪知道李國華在裝乖,他連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頭下的手抽出來,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陣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淒涼,他說:「我跟妳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房思琪快樂地笑了,胡蘭成的句子。她問他:「胡蘭成和張愛玲。老師還要跟誰比呢?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他只是笑笑說:「妳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聲音燙起來,我不認爲,確切說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師追求的是這個。是這個嗎?李國華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爲李國華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嗎?
二十年前,李國華三十多歲,已經結婚了有十年。那時他在高雄的補習班一炮而紅,班班客滿。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個女生很愛在下課時間問問題。不用仔細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課,她都偎到講臺邊,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參考書,用軟軟的聲音,右手食指指着書,說,老師,這題,這題爲什麼是A?她的手指細白得像發育未全。李國華第一次就有一種想要折斷它的感覺。他被這念頭嚇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裏念: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像唸佛。那個女學生笑說:大家都叫我餅乾,我姓王,老師可以叫我餅乾王。他差點就要說出口:我更想叫妳糖果。叫妳糖蔥。叫妳蜂蜜。溫良恭儉讓。餅乾的問題總是很笨,也因爲笨所以問題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氣和財富來得一樣快,他偶爾會有錯覺,名利是教書的附加價值,粉紅色情書纔是目的。銅錢是臭的,情書是香的。
不需要什麼自我批鬥,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沒有太太完全無關。學生愛他,總不好浪費資源,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涼涼問一句,「下課了老師帶妳去一個地方好不好?」像電視臺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國電影裏壞人騙公園小孩的一句話。最俗的話往往是真理。餅乾說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兩天就查過不是太遠的一間小旅館。那時候查勘,心裏也不冰冷,也並不發燙,只覺得萬事萬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個譬喻,是唐以來的山水遊記,總是說什麼丘在東邊十幾步,什麼林在西北邊十幾步,什麼穴在南邊幾十步,什麼泉在穴的裏面。像是形容追求的過程,更像是描寫小女生的私處。真美。小旅館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邊,房間窗外有樹,樹上有葉子,而陽具在內褲裏。那麼美的東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館門口,餅乾還是笑咪咪地問:「老師,我們要幹嘛?」只有在進房間以後,他拉上窗簾,微弱的燈光像菸蒂,餅乾的虎牙纔開始顫抖,說話的人稱也變了:「老師,你要幹嘛?」還能幹嘛呢?脫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餅乾看來只是一瞬間的事。餅乾開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妳有男朋友幹嘛說喜歡老師呢?不是喜歡男朋友的那種喜歡。妳有男朋友幹嘛一直找老師呢?把她推到牀上。不要,不要。妳爲什麼陪老師來這種地方?妳這樣老師一定會誤會啊!不要。制服撕破會出事,脫她的內褲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溫良恭儉讓。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筆回黑板溝的手勢,令女學生着迷的手勢。餅乾不說話了,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這事不可,像教學進度一樣。內褲是桃紅色,點點圖案的,他一看,心想,該死,有男朋友了。但願她還是處女。他從不知道女生力氣可以這麼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還有鼻子。還有嘴巴。血流出來了,一定是嘴脣內側被可愛的小虎牙劃的。還不張開,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風險,再揍,一下,兩下,三下。三是陽數,代表多數。溫良恭儉讓。餅乾的雙手去按鼻子的時候,她的雙腿鬆懈了。他驚喜地發現,當他看到嘴脣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內側的血是一樣開心。
兩百個人一堂的補習班,總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邊,而女生在右半邊。他發現整整有半個世界爲他打開雙腿。他過去過的是多無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書,熬那麼久才鍊出一面師鐸獎。學生時期他也沒打過架。打架惹同學又惹老師,不划算。初戀長跑幾年就結婚了,他才知道太太鬆弛的陰道是多狹隘,而小女學生們逼仄的小穴是多麼遼闊!溫良恭儉讓。
餅乾有兩個禮拜沒來上課,他倒很澹泊,講臺前等着問問題還要排隊呢。就算裏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隊伍對摺,還有那麼長。他現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個禮拜,餅乾在補習班樓下等他,她說:老師,你帶我去那個地方好不好?李國華看見餅乾,馬上想到,那天,她內褲給撕破了,想是沒有穿內褲走回去的,想見那風景,腹股起了一陣神聖的騷動。
餅乾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馬,餅乾家在賣意麵,男朋友家在隔壁賣板條。那天,她回家,馬上獻身給男朋友。以前的界線是胸罩,一下子飛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驚喜。看到餅乾的眼睛有淚,才問出事情經過。餅乾的男朋友抽菸,三根菸的時間,他就決定跟餅乾分手。餅乾哭得比在小旅館裏還厲害,問爲什麼?男朋友把第四根菸丟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菸是餅乾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幹嘛跟髒掉的餅乾在一起?」餅乾求他留下。「所以妳剛剛纔給我!髒死了,幹。」餅乾跟地上的菸一起皺起來、矮下去、慢慢熄滅了。
餅乾沒有人喜歡了。如果老師願意喜歡餅乾,餅乾就有人喜歡了。老師要餅乾做什麼都可以。餅乾和老師在一起了。那麼年輕,那麼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剛鑽鍊勾着脖子還神氣。那時候他開始努力掙錢,在臺北高雄都買了祕密小公寓。一年以後,新學年,他又從隊伍裏挑了一個女生,比餅乾還漂亮。餅乾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還在馬路邊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