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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坐在客廳,一大一小,那麼美,那麼相像,像從俄羅斯娃娃裏掏出另一個娃娃。伊紋打破沉默,皺出酒窩笑說,今天我們來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姊姊家裏有咖啡。」伊紋的酒窩出現一種老態:「媽媽不讓我喝,琪琪親愛的,妳連我家裏有什麼沒有什麼都一清二楚,這下我要害怕了喔。」第一次聽見伊紋姊姊用疊字喚她。思琪不知道伊紋想喚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輕。
伊紋姊姊開粉紅色跑車載思琪,把敞篷降下來,從車上招呼着拂過去的空氣清新得不像是這城市的空氣。思琪發現她永遠無法獨自一人去發掘這個世界的優雅之處。國一的教師節以後她從未長大。李國華壓在她身上,不要她長大。而且她對生命的上進心,對活着的熱情,對存在原本圓睜的大眼睛,或無論叫它什麼,被人從下面伸進她的身體,整個地捏爆了。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教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零分。伊紋在紅燈的時候看見思琪臉上被風吹成橫的淚痕。伊紋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牀上流眼淚的樣子。
伊紋姊姊開口了,聲音裏滿是風沙,沙不是沙塵砂石,在伊紋姊姊,沙就是金礦金沙。妳要講嗎?忍住沒有再喚她琪琪,她剛剛那樣叫思琪的時候就意識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兩個綠燈、兩個紅燈,思琪說話了,「姊姊,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講。」一整個積極的、建設的、怪手砂石車的城市圍觀她們。伊紋說:「不要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我沒有好到讓妳感覺可以無話不談。」思琪哭得更兇了,眼淚重到連風也吹不橫,她突然惡聲起來:「姊姊妳自己也從未跟我們說過妳的心事!」一瞬間,伊紋姊姊的臉悲傷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說:「我懂了。的確有些事是沒辦法講的。」思琪繼續罵:「姊姊妳的臉怎麼會受傷!」伊紋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跌倒了。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驚,她知道伊紋正在告訴她真相。伊紋姊姊掀開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醜陋的裸體。她知道伊紋知道她一聽就會明白。臉上的刮傷就像是一種更深邃的淚痕。思琪覺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聲說話,剛剛好飄進伊紋姊姊的耳朵之後就會被風吹散的音量,她說,姊姊,對不起。伊紋用一隻手維持方向盤,眼睛盯着前方,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不用找也知道她的頭的位置。伊紋說:「我們都不要說對不起了,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們。」車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價來看,每一間商店的臉都大得豪奢。跑車安全帶把她們綁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說:「姊姊,我不知道決定要愛上一個人竟可以這麼容易。」伊紋看着她,望進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進一缸可鑑的靜水,她解開安全帶,抱住思琪,說:「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憐的琪琪。」她們是一大一小的俄羅斯娃娃,她們都知道,如果一直剖開、掏下去,掏出最裏面、最小的俄羅斯娃娃,會看見娃娃只有小指大,因爲它太小,而畫筆太粗,面目遂畫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們進去的不是咖啡廳,而是珠寶店。瞇起眼睛四顧,滿屋子亮晶晶的寶石就像是四壁的櫥窗裏都住着小精靈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種童話之意。一個老太太坐在櫥窗後面,穿着洋紅色的針織洋裝,這種讓人說不清也記不得的顏色和質料,像是在說: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洋紅色太太看見伊紋姊姊,馬上摘下眼鏡,放下手邊的寶石和放大鏡,對伊紋說,錢太太來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來。遂上樓了,動作之快,思琪連樓梯在哪裏都看不出來。思琪發現老太太也沒有先把桌上的寶石收起來。伊紋姊姊低聲跟思琪說:這是我們的祕密基地,這裏有一臺跟妳一樣大的冰滴咖啡機器喔。
一個藍色的身影出現,一個帶着全框眼鏡的圓臉男人,不知道爲什麼讓人一眼就感覺他的白皮膚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藍針織衫是電腦螢幕而不是海洋的藍。他上脣之上和下脣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鬍子,那圓規方矩的鬍子有一種半遮嘴脣的意味。思琪看見伊紋姊姊把臉轉過去看向他的時候,那鬍子出現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個人浴在寶石小精靈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說:我什麼都會,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長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對一個人。
國中結束的暑假前,思琪她們一齊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臺北的一女中,專考語文資優班。兩人兩頭都上榜了。房媽媽劉媽媽都說有對方女兒就不會擔心自己女兒離家在外。李國華只是聚餐的時候輕描淡寫兩句:我忙歸忙,在臺北的時候幫忙照看一下還是可以的。李老師的風度氣派給房媽媽劉媽媽餵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圓桌上也並不變臉,只是默默把壽司下不能食用的雲紋紙喫下去。
整個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師都好心帶思琪去看展覽。有一次,約在離她們的大樓甚遠的咖啡廳。看展的前一天,李國華還在臺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廳呆坐着。坐了很久,她纔想到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個男人等情人不到,乾脆自己點一瓶酒喝起來,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後,也無從解釋臉紅心跳從哪裏來。就要急。
思琪的小圓桌突然印上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緩緩朝她的咖啡杯移動。原來是右手邊的落地窗外沾着一隻蒼蠅,被陽光照進來。影子是愛心形狀,想是蠅一左一右張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圖案整齊得像秧苗。影子彷彿遊戲一樣穿梭在花間,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盤,再有點痛苦似地扭曲着跳進咖啡裏,她用湯匙牽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動。她馬上想到李國華一面捫着她,一面講給她聽,講漢成帝稱趙飛燕的胸乳是溫柔鄉。那時候她只是心裏反駁:說的是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駁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師追求的是故鄉,一個只聽不說、略顯粗蠢、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爲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遊向她,就從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夾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麼樣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蠅早已經飛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包裏拿出日記本,要記下她和蒼蠅這短壽的羅曼史。眼光一抬起來,就看到對面遠處的座位有一個男人趴在地上撿東西,因爲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襯衫就捲起來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驚訝的是男人褲頭上露出的內褲竟然鑲着一圈中國紅的蕾絲!她緩緩把眼神移開,沒有一點笑意。沒有笑,因爲她心中充滿了對愛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愛的愛,愛之中總有一種原宥世間的性質。自尊早已捨棄,如果再不爲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筆的時候竟瞄到不知什麼時候那蠅又停在右手邊的窗上,彷彿天荒地老就醬在那兒。她內心感謝起來,也慶喜自己還記得怎麼感謝。後來怡婷在日記裏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喫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