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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幸子到醫院問時,才知道昨天奧畑在那以後還毫無去意,雪子又躲進套間裏,再也沒露面。可是,天色漸漸全黑了,雪子無奈只得開了燈。病人喫晚飯的時間已經過了,所以雪子叫“水戶小姐”給病人送去了米湯。儘管這樣,奧畑還是無動於衷。只聽見他在那邊問妙子想不想喫東西啦,什麼時候才能喫粥啦;並說他自己也餓了,能不能給他叫外賣,還問附近有哪家好喫的館子。最終,連“水戶小姐”也躲進套間裏來,只留下他倆在那裏。過一會兒,看來奧畑真餓了,才衝着套間說:“那麼我就告辭了,長時間打擾你們了。”說罷從走廊走下院子回去了。
聽奧畑說要走時,雪子只從拉門間探出頭來打了個招呼,有意沒出去送他。雪子說:“就這樣,從四點來鍾到六點多,他待了大約兩個小時。不過,小妹要能說一句‘請你回去’就好了。那樣一個人突然從院子裏闖進來,說起話來令人討厭地擺譜兒(雪子從前就說過,二姐在與不在時,奧畑的態度判若兩人,昨天他尤其傲慢無禮)。‘水戶小姐’大概也感到相當奇怪,小妹明明知道這給我們帶來了多少不便,她完全有理由叫他回去,而且應該催他回去。”這一通牢騷,雪子並沒當着妙子的面說,只是背地裏向幸子發發而已。
幸子想到也許兩三天內奧畑又會到醫院去,感到有必要到他家去一次,請他以後不要再去醫院。另外,她也必須去向奧畑道謝,因爲上月底齋藤醫生的診療費用,大概是由奧畑支付的,妙子臥牀十來天,藥費和陪護人員的食雜費用,也花了他不少錢,如果算細賬,還有接送醫生的汽車費,給司機的小費,每天買冰塊的錢,這些也由他墊付了不少。實際上,從那以後一直沒有還他的人情。不過,現在送錢給他,他也不見得肯收。但是,付給齋藤醫生的那部分費用一定得請他收下,其餘的也只好送禮品了。然而,這一部分估計要多少錢,送什麼禮物爲好,幸子對這些不甚了了,所以她問妙子到底送什麼東西好。但妙子回答:“那些事我會好好處理的,你別管了。”她表示:“這次費用,不管是我病倒在奧畑家用的,還是住院以後用的,當然都由我自己負擔。只是因爲我在病中不能去取錢,暫時讓啓哥兒和二姐給墊着,等我病全好了以後,我會全部還清的,你就不要操這份心了。”
但是,幸子揹着妙子徵求雪子的意見時,雪子說:“小妹雖然那樣講,但是她已經過了將近半年的公寓生活,存款可能已經用掉不少了,雖然嘴上說得漂亮,恐怕不會還啓少爺的錢的。不過,小妹和啓少爺既然有那種關係,這倒也無所謂。可是,我們既然介入了,就不能不還他了,還錢也好,送禮也好,還是早早還清爲好。”她還補充說,“你可能到現在還認爲啓少爺是個闊佬,前一陣子我住在他家的時候,發現他家經濟情況意外窘迫,比如菜餚簡單得令人喫驚,晚餐也是除了湯以外,只有一份煮素合菜,啓少爺、護士和我都喫這同樣的菜。春丫頭有時看不過去了,去西宮市場買些炸魚蝦、魚糕和牛肉罐頭回來,這種時候,啓少爺也來揩油。給齋藤先生的司機的小費,我是儘可能由我來掏腰包,到後來他總是讓我來掏錢還裝着不知道的樣子。不過,啓少爺畢竟是個男人,他一直裝着不在乎這些小事。但是,我總覺得不可對那個老婆子掉以輕心。她惦記着啓少爺,對啓少爺忠心耿耿,脾氣也好,對小妹照顧得也相當周到。但另一方面,家中一切開支都由她料理,一兩分錢也捨不得浪費。依我看,那位老婆子表面上非常和藹可親,內心裏,其實對我們一家尤其是對小妹沒什麼好感。說起來她並沒給我什麼臉色看,但是,我總有這種直覺。如果想了解得更詳細,你去問一問春丫頭,準能問出些什麼,因爲她經常和那個老婆子聊天。不管怎麼說,有那個老婆子在,我們更不能欠他一文錢。”
聽雪子這一說,幸子也覺得放心不下,回家後便把阿春叫來問道:
“你知道那老婆子是怎樣看我們的嗎?你從她那裏聽到了一些什麼嗎?如果知道的話全都講出來。”阿春翻着白眼,表情非常嚴肅地想了一會兒,又叮問一句:“說了也不要緊吧?”這才誠惶誠恐地說出如下的事情:
“說實在的,我本就想有機會的時候把這件事報告太太。”阿春在這句開場白後接着說,上個月下旬她在奧畑家進進出出的期間,和那老婆子混得很熟了。但是,妙子病倒在他家時,她倆的活兒都很多,沒有工夫聊天。妙子住院後的第二天上午,阿春去奧畑家收拾剩下的少量衣物,正好那天奧畑外出了,只有老婆子一人在家。她勸阿春喝杯茶再走,阿春也未推辭,便留下來和她聊了好一陣。當時老婆子對幸子和雪子讚不絕口,並說:“你家小妹有兩個好姐姐,多有福氣啊。和她相反,我們這位少東家,固然他自己也一準有錯兒,但是,老夫人去世以後被哥哥趕出來,這樣一來,社會上的人也不搭理他了,實在怪可憐的。現在他好像只有你家小妹一個人可依靠了,要是小妹肯做他的太太就好了。”她淚汪汪地說着,還拜託阿春,“請你也務必出把力促成這門親事。”隨後,她又難以啓齒似的說:“這十年來,少東家爲小妹做出了一切犧牲。”接着,她逐漸非常委婉地暗示,奧畑被哥哥驅逐出來,不准他進家門,原因全在於妙子。老婆子話中最使阿春感到意外的是,這幾年來,妙子的生活費用大部分依靠奧畑的接濟。特別是去年秋天,妙子搬到甲麓莊公寓以後,幾乎是每天喫早飯前她就來到西宮奧畑家裏,一日三餐都在西宮喫,直到夜深了,纔回公寓去睡一下覺。她雖說過的是獨立生活,但實際上卻無異於在奧畑家寄食。連衣服也是帶來叫老婆子洗,或者叫老婆子送去洗衣店。他們兩人在外面的各種娛樂費用,雖然不知道是由誰負擔,不過,奧畑的錢包裏總是裝着一兩百元。和妙子出去一趟回來,一個晚上就變得空空如也。由此看來,大概都是奧畑請客。因而,妙子每月只須從自己存款中拿出錢來付甲麓莊的那點房租罷了。
說到這裏,見阿春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老婆子說:“既然說到這裏,那就順便讓你看看。”說罷她從房裏拿出一年來的各種賬單和收據,說明妙子寄食以來和以前每月的開支有多懸殊。的確,從煤氣費、電費、汽車費到菜店、魚店等等的開銷,從去年十一月後,突然令人喫驚地急劇增加了。可以想象,妙子在這裏過的是多麼奢侈的生活。百貨店、化妝品店和服裝店的賬單上,大部分是妙子買的東西。不僅如此,阿春還意想不到地發現了去年十二月妙子在神戶的東亞大街羅恩·希恩婦女西裝店買的駝絨大衣和今年三月在同一商店買的晚禮服的賬單。那件駝絨大衣料子又厚又輕,面子是茶色,裏面是非常豔麗的紅色。當時妙子得意洋洋地在姐姐們和阿春面前炫耀說:“這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元,我只好把幾件花哨得不能穿的衣服變賣了才付了錢。”阿春至今還記得當時心想:妙子已被趕出蘆屋家門獨立生活了,怎麼可以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如果實際上是奧畑給她買的,也就能理解了。
老婆子說:“我說這些,沒有說小妹壞話的意思,我只是說少東家是拼着命地討小妹的歡心。說起來有些難爲情,雖說少東家也是奧畑家的少爺,但他是老三,沒有資格隨隨便便花錢。老夫人在世時還有法可想,但現在所有的財路都斷了。他去年被趕出來的時候,家裏的老爺(長兄)給了他一點生活費,這就是唯一的財源,那點錢一天天坐喫山空,勉勉強強對付到了今天。少東家一味討好小妹,還在不顧後果地亂花錢,眼看那點錢也維持不了多久了。少東家也許認爲到時候總有辦法可想,既然到時候要想辦法,他就該讓人家看到他已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否則就不能得到親戚們的同情。我也爲他擔心,勸他不能像現在這樣遊手好閒,要趕快找份工作,哪怕是每月掙百把元錢也行。但是無論怎樣說,他滿腦子都是小妹,好像對其他的事毫無興趣。因此,我想要把少東家拉回正道,除了讓小妹做他太太以外毫無辦法。這個問題是十年前那次新聞事件遺留下來的懸案,當時老夫人和家裏的老爺都不同意,我也不贊成他們結婚。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要是允許他們結婚就好了。那樣的話,少東家也不會走錯路,現在已經有了個幸福的家庭,正正經經地在工作了。家裏的老爺不知爲什麼那樣看不上小妹,到現在還不願少東家和小妹結婚。不過,少東家反正和他斷絕了關係,也就用不着顧慮什麼了,乾脆和小妹結了婚,他們也不可能老反對下去,說不定少東家還會打開一條新路來。實際上現在的難關與其說是他的本家,還不如說是小妹。爲什麼這麼說呢?依我看,今天的小妹已經完全變心了,不打算和少東家結婚了。”
“我這樣說也許像是責備小妹,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婆子又連連解釋了幾句,繼續說道:“不知蒔岡先生家是怎樣看少東家的,當然啦,他是一個不懂事的公子哥兒,要挑缺點一定有很多。但是,我至少可以保證,他對小妹純真的感情到今天也沒有改變。不過,他從十七八歲起就出入花街柳巷,嚐到了滋味,好像那時候的品行就不太好,被迫和小妹分開了的那段時期,也像是荒唐了一陣子。但那也是因爲不能和心愛的人朝夕相處而自暴自棄,希望你們能體諒他的這種心情。可是,小妹是一位比少東家要聰明得多的姑娘,又有主見,還掌握了一般女子不具備的技能;所以,也許對沒出息的少東家不滿意了,這也不是沒道理的。不過,如果想到十年來他們那種不同尋常的感情,也不會那麼輕易地拋棄吧。就衝着少東家那份死心眼兒看,也要稍微可憐可憐他。而且,如果小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和少東家結婚的話,在發生米吉事件的時候,就該跟他一刀兩斷,少東家也就死心了。但是,當時她態度含含糊糊,像是要和米吉結婚又不像,對少東家像是有感情又像是沒有,所以,不知不覺少東家被她拖到現在。現在米吉已經死了,可她還是那個態度,既不肯斷絕關係,又不肯公開同居,這究竟是爲什麼呢?這樣的話,說她只想在經濟上儘量利用少東家,她又能怎樣辯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