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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以來,她都想走到弗蘭克跟前,讓他教她該怎麼開槍。其實他有兩把槍,一管獵槍和一支點二二口徑的步槍;從前,他喜歡在秋天打幾隻鴨子,當然還有那些土撥鼠,非打死不可,因爲它們會在田裏打洞。弗蘭克每年都要開着拖拉機到田裏去上五六次。很多人都因爲拖拉機翻倒而受傷。可是她不能這樣要求他,因爲她沒辦法向他解釋自己爲什麼要學會開槍,而要是她不說清楚,他就只會開她的玩笑。“人人都能開槍,”他會說,“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扣動扳機……哦,你的意思是你想打中個什麼東西,吶,這就不一樣了,你是打算要誰的命啊?”興許他不會這麼說;興許這只是他二十年前說話的方式,那時,她對房門之外的事情還沒有喪失興趣。但布里吉太太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因爲她永遠也不會開口。她沒有勇氣跟他說,也許那時你已經不在了。到時候,也許你要離家去別的什麼地方,也許會打仗。她還能記起最近的那場戰爭。
窗外的景象一成不變,於是她轉身坐到廚房的桌邊寫她的購物單。明天是他們進城去的日子。她努力規劃這一天的行程,好讓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能坐下來休息;不然她的腳會腫起來。這個問題從有莎拉的時候就開始了,生下另外兩個孩子之後變得越發嚴重,從來沒有真正痊癒過。自從結婚開始,她的一生都在列各種清單,那些必須買的、縫的、安排的、烹飪的、儲存的東西;她已經把明年聖誕節的清單都列好了,所有的人名,她要買給每個人的禮物,還有一串做聖誕大餐所需要的材料。不過她似乎提不起興致,明年的聖誕還太遙遠。她無法相信某個遙遠的、如過去一樣井井有條的未來,她似乎再也沒有精力了;似乎她正把精力都積蓄起來,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她甚至很難列完這張購物單。她沒有潛心專注在那張紙上——她寫在已經過期的日曆背面,過完一天撕下一頁的日曆,弗蘭克每個新年都給她一本——而是把廚房打量了一遍,看着所有那些在她要離開時都只能留下來的東西。那纔是最難的部分。她母親的瓷器,她的銀器——雖然紋樣已經過時,鍍上的白銀也漸漸剝落,那隻小雞模樣的煮蛋器是莎拉十二歲的時候送給她的,陶瓷質地的鹽和胡椒皿,外形是一匹匹綠色的馬,頭上開了小孔,是另外兩個孩子中的一個從全國博覽會[4]上帶回來的。她想象自己走上樓梯,摺好的牀單放在箱子裏,毛巾整整齊齊地疊在架子上,牀已經鋪好了,被子還是她外婆的,看得她想哭。在她的書桌上,那張結婚照片,她穿着一條閃閃發光的綢緞禮服(綢緞是一大失策,豐滿的臀部變得更加顯眼了),弗蘭克套着那身西裝——他從此再沒穿過,除非是去參加葬禮,他的頭髮兩側剪得太短,頭頂卻出人意料地聳起一簇,彷彿啄木鳥的羽冠。孩子們還在襁褓之中的照片。現在她想想自己的女兒,倒希望她們不要生孩子;現在再也不是能生兒育女的時候了。
布里吉太太希望有人能說得再準確一些,好讓她制訂更加周全的計劃。大家都知道要出事,翻翻報紙,看看電視就能判斷出來,可是誰都不確定要出什麼事,沒人能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一開始,只會變得更加平靜。她會感覺怪怪的,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卻要等上好幾天才能確定下來。然後她會發覺,飛機不再從他們頭上掠過,飛往莫爾頓機場[5],還有從兩英里之外那條高速公路上傳來的噪音,樹葉落盡後本該清晰可辨,現在卻幾乎聽不見了。電視對此不置可否;實際上,眼下正充斥着罷工、短缺、饑荒、裁員和漲價這些壞消息的電視會變得溫和撫慰,廣播裏則會出現大段大段的古典音樂。差不多到這個時候,布里吉太太會意識到,新聞審查開始了,就像戰時一樣。
布里吉太太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把握;換句話說,她知道要發生些什麼事,但不確定它們發生的順序。她猜想會是暖氣和燃油:先是送油的人不會在慣常的時間露面了,然後某個早晨,街角的加油站就關門了。就這樣,一句解釋也沒有,因爲理所當然地,他們——她不知道“他們”是誰,卻一直相信他們的存在——他們不想弄得人心惶惶。他們正在努力維持,讓情況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可能他們已經開始了這項計劃,實際上正是因爲如此,一切看起來還是一如往常。幸好,她和弗蘭克在車棚裏還有個柴油桶,有七成滿,而且反正他們也不用去加油站,他們有自己的油泵。她讓弗蘭克把那隻燒木柴的舊爐子搬了進來,自從裝了電暖爐之後他們就一直把它放在穀倉底下,她破天荒第一次覺得,弗蘭克做事拖拖拉拉也有好處。她催過他好幾年,要他把那個爐子丟到垃圾堆裏去。他終於砍倒了那些枯死的榆樹,他們把砍下的木頭丟進爐子裏,燒火取暖。
一場暴風雪吹斷了電話線,也沒人來修;或者說布里吉太太是這麼推測的。無論如何,電話是打不通了。布里吉太太倒不是特別在意,反正她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用電話,不過這確實讓她覺得自己與世隔絕。
大約就在這時,開始有人出現在後門口的碎石板路上,他們通常自顧自地走,有時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他們似乎要去北方。這些人大多都很年輕,二十多歲,布里吉太太猜想。他們的穿着和這裏的人不同。她已經太久沒有見過任何人沿着這條路步行,這些人的出現讓她憂心忡忡。她開始把狗羣的鏈條解開,自從那個星期日清晨,其中一條狗咬傷了一個耶和華見證人派[6]的信徒之後,每天晚上她都把它們拴起來。布里吉太太並不贊同耶和華見證人的主張——她信的是聯合基督教[7]——但對他們的堅持不懈心懷敬意,至少他們有勇氣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比她自己教會里的某些人要好多了,而且她每個月都會去買一本《守望臺》。說不定它們從來都是對的。
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會拿走一把槍,她覺得會是那把獵槍,那樣她打中的幾率更大一些,把它藏起來,和子彈一起藏在穀倉背後,一塊瓦片下面。她沒有告訴弗蘭克;他可以用那把點二二的步槍。她已經選好了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