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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吉太太正在儲備青番茄醃醬。每批能做十二夸脫[1]多一點,而玻璃罐已經用完了。在商店裏,他們告訴她說,生產玻璃罐的工廠正在舉行罷工。她對此一無所知,可是不管到哪裏都買不到那些罐子,就在這之前,供應量還是去年的兩倍;她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還有地窖裏的那些。她有許多青番茄,因爲她昨晚聽到天氣預報,有一股嚴酷的寒潮要來,就穿上她的風雪大衣,戴上幹活的手套,提着風燈,在一片黑暗中走進菜園,把她能看見的青番茄全都摘了下來,有三蒲式耳[2]還多。她自己能提得動那幾只裝得滿滿的筐子,不過她叫了弗蘭克來替她搬進家裏;他嘴上抱怨,卻喜歡她有求於自己。早上,新聞裏說種植戶遭受了損失,價格會因此飆升,倒不是說種植戶們會從中得到什麼收益,人人都知道商店纔是賺錢的那個。
和昨天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闊綽了一點,可是話說回來,青番茄也沒多少用處。醃番茄醬的消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弗蘭克說過,他每年都這麼說,就他們兩個人永遠也喫不完二十四夸脫的青番茄醬,孩子們都已經搬走了。除非他們回來看望,把我的家當統統喫光,布里吉太太無聲地補充。實際上,她總是會做兩批,孩子們也從來都不愛喫,都是弗蘭克喫光的,而且她心裏清楚,下次他還會這樣,自己甚至都沒察覺。他喜歡把青番茄醬塗在夾了奶酪的麪包上,在看冰球比賽的時候喫,每到廣告時間他就跑到廚房裏再給自己做一份,即使他剛剛纔飽餐一頓,落下一串麪包屑和斑斑點點的番茄醬,從廚房的檯面穿過地板,客廳的毯子,一直到他那把碩大的椅子上。從前這總是讓布里吉太太很惱火,尤其是那些麪包屑,但現在她看着他,帶着一種悲傷;她曾經以爲他們兩個人的生活會永遠繼續下去,但她漸漸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她甚至都不想再取笑他肚子上的贅肉了,雖然她還在這麼做,因爲如果她不說了,他會懷念的。“你看看你,”她說着,用一種有點生硬的、殷殷催促的清脆聲音,她不能改變語調,因爲大家都覺得她就應該這樣說話,如果換了另一種口吻,別人會覺得她生病了,“你就繼續這樣大喫大嚼下去好了,我早上叫你起牀就容易了,我只要推一把,你就會像個木桶一樣一直滾到樓梯下面去。”而他則用他慢條斯理的聲調回答,裝着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雖然他並不懶,“生活裏總要有點樂趣,”彷彿他的青番茄醬加奶酪有點不太光彩,近乎一場放縱狂歡。每年他都告訴她,她做得太多了,但要是有一天他走到地窖裏卻找不到一點剩下的番茄醬,他一定會大發脾氣。
布里吉太太從一九五二年就開始自己醃番茄醬了,那一年,她第一次有了這個菜園。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爲那時她正懷着女兒莎拉,很難彎下腰去除草。她小的時候,大家都自己醃醬菜,自己裝罐,也自己保存。但是戰爭結束以後,大多數主婦都停下不做了,那時手頭都寬裕了,再說去商店買東西也更方便。布里吉太太從來沒停下,雖然朋友們大都覺得她是在浪費時間,現在她很慶幸自己沒有放棄,那讓她的手法從未生疏,而其他人只好從頭再學一遍。不過,要是糖的價格繼續這樣漲上去,即使在家自制食物,她都不知道能負擔多久。
從面額上看,弗蘭克賺的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可他們卻似乎更加拮据了。他們總還能把農場賣掉,她想着,賣給城裏來的人,當做他們度週末的去處;他們能賣出一個看上去非常高的價錢,他們南面的幾個農場已經這麼出手了。不過布里吉太太對錢並沒有多少信心;土地也會浪費掉,而且這是她的家,是照她想要的樣子佈置的。
第二批青番茄入了鍋,正用小火煨着,她走到後門邊,打開門,雙臂交叉擱在腹部,佇立遠眺。她發覺自己現在每天都要重複這個動作四五遍,卻不太清楚是爲什麼。門外沒什麼好看的,就是穀倉和後院的空地,空地上那排枯死的榆樹,弗蘭克總是說要把它們砍倒,還有克拉克家的屋頂,釘在山的另一邊。她不確定自己指望看到些什麼,但她有個古怪的想法,她可能會看見什麼東西着了火,地平線上冒出滾滾濃煙,形成一根菸柱,或許不止一根,遠遠的,在南面。這個想法對她而言實在太過反常,她從來沒告訴過別人。昨天,弗蘭克看見她站在後門口,晚餐的時候還問過她;不管他要對她說什麼,就算他在上午就想到了,他都會留到晚餐的時候。他想知道爲什麼她在後門那裏,什麼事也不做地待了十多分鐘,布里吉太太則對他撒了個謊,那讓她心裏七上八下的。她說她聽見有一隻陌生的狗在叫,這個故事編得並不高明,因爲他們自己養的幾條狗就在旁邊,可它們什麼都沒聽見。但是弗蘭克沒有追究;他可能以爲她老糊塗了,又不想對她說破,這倒像是他會做的事。他會把泥濘的腳印踩滿她擦得光可鑑人的廚房地板,卻不願讓任何人傷心。布里吉太太略帶傷感地認定,儘管他固執得像個豬頭,卻是個善良又討人喜歡的人,對她來說,這就如同放棄一個懷抱多年、確定無疑的信念,比如說大地是平的。他惹她生氣的次數太多了。
等青番茄醬冷卻之後,她循例貼上標籤,寫上名稱和日期,端着它們走下地窖的樓梯。地窖是老式的那種,石頭牆壁,泥土地面。布里吉太太喜歡讓一切都整整齊齊的——她還在用熨斗熨牀單——所以新婚不久她就讓弗蘭克幫她做了幾個架子。番茄醬歸到一側,果醬和肉凍在另一側,好幾夸脫的醃蔬菜沿着底邊放好。有這麼多食物在地窖裏面,曾經讓她感覺安全;她會自忖,唔,就算來一場暴風雪或者其他什麼的把我們困住,情況也不至於太糟。現在它們再也無法帶給她安全感。相反,她覺得要是她忽然之間不得不離開這裏,這些瓶瓶罐罐她一樣也沒辦法隨身帶走,它們太重了,她拿不動。
放完最後幾瓶番茄醬,她走上樓梯。走樓梯不像以前那麼容易,她的膝蓋還是不舒服,自從六年前摔了一跤之後就一直是這樣,那時她在倒數第二級臺階上絆了一下。她已經對弗蘭克說了一百萬次,讓他把樓梯修好,可他還是沒有動手,她說的“固執得像豬頭”就是這個意思。如果她要他做件什麼事,多說了兩遍他就覺得她嘮叨,也許是吧,可是他不做的話,誰去做呢?她無力承擔這個問題背後那片冰冷的空洞。
她只好剋制住自己不要再到後門去。於是她走到房子背面的窗口朝窗外看,反正她的視野幾乎沒有區別。弗蘭克正朝穀倉走去,拿着什麼東西,看上去好像是一把扳手。他走路的姿態比從前慢一些,微微向前傾——從身後看起來,他就像個老人,他這樣走路有多久了?——讓她覺得,他保護不了我。她並不是故意這樣想,只是這個念頭就這麼在她的腦海裏出現了,而且不僅僅是他,是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已經喪失了力量,從走路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他們都在等待,就像布里吉太太一樣,等着什麼事情發生,不管是什麼都好。不管他們自己是否察覺。最近,每次她去鎮上的多米尼恩商店[3],都會在店裏的女人們臉上看到一種表情,她認識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她不會搞錯——一種焦慮不安又諱莫如深的表情,彷彿她們害怕什麼東西,卻又不願談論。他們想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許她們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這種無助的氣息讓布里吉太太憤慨不已,她從來都是個實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