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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這間不知名旅館房間的浴室地板上,我的雙腳擱在浴缸邊緣,一條冰冷的溼毛巾團成一團墊在頸後。該死的出鼻血。很棒的形容詞,非常貼切,就像那些學生們在偶爾作爲活動一部分的創意寫作課上說出來的一樣。多麼濃墨重彩。以前從沒流過鼻血,該怎麼辦呢?有塊冰塊該不錯吧。腦中出現的圖景是走廊盡頭的可樂冰塊販賣機,我朝着它飛奔而去,一塊白毛巾蓋在頭頂,上面血跡斑斑。一位旅館的住客打開他的房門。驚恐萬分,出事了。鼻子被人捅了。他可不想被牽連進去,房門關上了,販賣機被我的硬幣卡住了。我還是繼續用我的毛巾好了。
空氣太乾燥了,肯定是這樣,和我沒關係,也不是溼漉漉的身體在抗議。滲透作用。血流到外面是因爲水汽不足;他們一直把暖氣開在最大功率,也沒有開關好把它關上。小氣鬼,我爲什麼不能住假日酒店呢?反而住了這家,仿造的伊麗莎白時代[1]花紋釘在一副被老鼠啃過的樑架上,不知什麼人試圖在這樹林角落裏造出點什麼來的孤注一擲。大薩德伯裏的郊外,全球鎳礦冶煉的中心[2]。我們帶您參觀一下好嗎?他們問道。我想去看成堆的礦渣,還有植被都給燒光了的地方。噢,哈哈,他們回答。植物又長起來了,他們抬起車上的排氣管。這裏正在變成一個相當,嗯,文明的地方。我以前還很喜歡呢,我說,看上去就像月球一樣。一個寸草不生的所在還是很值得稱道的。光禿禿的。一片死寂。像根枯骨一樣被啃得一乾二淨。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偷偷地對望幾眼,蓄着鬍子的年輕臉龐,有一個抽着菸斗,他們寫了小紙條,在來的路上,爲什麼我們老是得去陪這些來訪的詩人?上次那個還吐在了車裏的地毯上。就等等吧,等我們評到終身教授就好了。
茱莉亞動了動她的頭。血順着喉嚨緩緩流了下去,很稠,嚐起來很濃厚。剛纔她一直坐在電話機對面,努力想搞清楚該怎麼通過旅館的電話接線員打長途,結果她打了個噴嚏,面前的那一頁紙上忽然就濺滿了血跡。根本毫無預兆。而伯尼正待在家裏,等着她打電話回去。兩小時後她就得去出席朗誦會了。一段畢恭畢敬的介紹,她會站起身來,朝麥克風走去,面帶微笑,她會張開嘴,然後鮮血會從她的鼻子裏往下滴。他們會鼓掌嗎?他們會假裝沒看見嗎?他們會以爲這是詩歌的一部分嗎?她會迫不得已開始在包裏翻找紙巾,或者還要好,她會暈過去,只好讓別人來收拾殘局。(不過大家都會覺得她是喝醉了。)委員會該有多失望啊。他們還會付錢給她嗎?她能想象他們就這個問題討論的情景。
她把頭抬起來一點,看看鼻血是不是止住了。一個暖暖的、蛞蝓似的東西朝着她的上脣爬下來。她舔了舔,嚐到一股鹹味。她要怎麼到電話旁邊去呢?後背貼地,仰面躺着挪過地板,用手肘支撐,雙腳用力向前挺進,一種游泳的動作,猶如一隻巨大的水生昆蟲。她不該打電話給伯尼,她應該打電話叫醫生。可情況又不是那麼嚴重。每次她必須出席朗誦會的時候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非常難受,卻又沒厲害到要去求醫的程度。再說了,每次都是在城外,她又從來不認識什麼醫生。有一次是重感冒;她的聲音聽上去彷彿是從一層爛泥裏邊傳出來。有一次她的雙手和腳踝都腫了起來。頭痛是家常便飯:她在家裏從來不會頭痛。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反抗這些朗誦會,還在設法阻止她出席。她正等着它能採取某種更加激烈的形式,下頦肌肉癱瘓,暫時性失明,這些就很合適。開場介紹的時候她想的就是這個,素來如此:她自己躺在擔架上,救護車在一旁待命,之後便是甦醒過來,安然無恙,不藥而癒,伯尼坐在牀邊。他會對着她笑,他會吻她的前額,他會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呢?一件神奇的事情。他們中了贏大略彩票[3]。有人留給他一大筆錢。畫廊的債務都能付清了。一件意味着她再也無須這樣過日子的事情。
這纔是問題所在:他們需要錢。他們總是需要錢,他們同居的整整四年時間裏一直都是這樣,現在也依然如此。一開始的時候,錢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那時伯尼有一筆資助金,繪畫的資助金,後來資助期又延長了。她有一份兼職,在一家圖書館裏做編目。接着她寫的一本書出版了,是一家中等規模的出版社,自己也得到一筆津貼。她自然是辭了那份兼職,把時間用在更該用的地方。可是伯尼的經費花完了,把畫賣出去又很難。就算他真的賣出去一幅,大部分的收益也歸了經銷商。這種經銷商的制度是不對的,他對她說,他和另外兩個畫家一起開了一間合作式藝術家畫廊,經過多次商談之後,他們決定把它叫作地下筆記。另外兩個畫家中有一個手頭很寬裕,可他們不想佔他的便宜;費用他們要嚴格地三人分攤。伯尼向她解釋了所有這一切,而他又是那麼熱情高漲,把自己的津貼借一半給他,在當時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爲了讓畫廊能運轉起來。一旦他們開始盈利,他說,他就會把錢還給她。他甚至還給了她兩成畫廊的股份。不過他們還沒有獲得收益,而且,就像伯尼指出來的一樣,此時此刻她其實並不需要拿回這筆錢。她可以另外再掙。她現在有知名度了;名氣不大,但總歸是有名了,她能比他更容易也更迅速地賺到錢,遊走各地,到大學校園裏開朗誦會就行了。她是“有前途”的一類,也就是說,邀請她的價格比請那些大有前途的人要便宜。她收到的請帖足夠多,能一場連着一場不停地去,儘管每一場朗讀會的價值她都和伯尼討論,希望他會加以否決,但他還從來沒有勸她拒絕過任何一份邀約。不過平心而論,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有多討厭這些活動,那些睽睽的衆目,她自己的聲音,漠然事外,飄在空中,那個極具殺傷力的問題,必定會藏在所有那些不明就裏的問題之中。我是說,你真的覺得你有什麼東西想表達嗎?
二月將暮,積雪深處,在這間浴室的地磚上血流不住。她轉一下頭就能看見那些瓷磚,白色的六邊形連在一起,像個蜂巢,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片單獨的黑色的。
爲了這區區的一百二十五美元——但那是一半的房租啊,別忘了——還有每天二十五塊的生活費。只能乘早班機,下午的航班沒有位置了,誰他媽的會在二月份去大薩德伯裏啊?一羣工程師。務實的市民,把礦石挖出來,變成一大筆錢,兩輛車外加一個游泳池。反正他們沒有投宿在這個地方。午飯時間餐廳裏幾乎空無一人。只有我,還有一個年邁的男人,在大聲地自言自語。他怎麼啦?我問那個女服務員。他是瘋了嗎?我壓低了聲音說。不要緊的,他是聾子,她回答。他沒瘋,他只是孤獨,自從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他就一直非常孤獨。他就住在這裏。我猜這裏要好過養老院吧,你說呢?夏天的時候這裏人會更多一些。還有很多和妻子分居的男人會來。你總能認出這些人,看他們點的東西就知道。
沒有追問下去。不過應該問上一句的,這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他們點的東西。如往常一樣搜尋着菜單上最便宜的。需要那一百二十五塊一分不少,爲什麼要浪費在食物上呢?這種食物。那菜單勉力想體現伊麗莎白風情,卻全不得法,每個單詞都加了個字母e在後面。要了安·波琳[4]特色套餐,一份沒有面包的漢堡,配一塊方形的果凍,加上“一杯脫脂牛乳”。他們知道安·波琳是被砍頭的嗎?是因爲這樣那個漢堡纔沒有麪包嗎?人們的腦袋裏都在想些什麼呀?所有人都以爲作家對於人類的心思肯定了解得更多,可這是不對的。他們瞭解得更少纔是,所以他們纔去寫作。去努力搞清楚其他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份菜單的象徵意義,看在上帝的分上,爲什麼我還在思考這種問題?這菜單什麼象徵意義都沒有,只是某個孤陋寡聞的笨蛋想要討巧賣乖而已。難道不是嗎?
你這個人太複雜了,從前伯尼常常這樣對她說,當時他們還在爲彼此心旌搖曳,意亂情迷。你應該悠着點。放輕鬆。喫個橘子。塗塗腳趾甲。